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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穆番外-绝壁赋

    一阙(上)-明月在心

    晋襄公十一年的暮春,北方山河寒瑟冷峭。纵是到了上巳这日,往年千姿百媚绽放碧从间的繁盛在这年却仅是千树万枝间苞蕾羸弱的荒凉。即便无花相伴,涞水河畔,罗烟幛里,宗室皇族的女眷贵妇们依然擢水嘻戏,娇柔的笑声散在乌云密布奠空下,诱得一束金色的光芒猛然劈出重重浓墨,洒照山水间的绚烂宛若昔日灼灼满目的妖娆桃红。

    晋襄坐在龙撵之上,车架高大轩昂,四面金帷皆撩起。偶现的阳光直坠他的眼瞳,他微微眯了眼,目光一瞬昏眩。

    “襄哥哥?”坐在他身旁的夷长似察觉到他的不适,忙关切出声“可是又不舒服了?不然我们先回宫,可好?”

    “既出来了,便尽兴再回去吧。”晋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修长苍白的手指握住夷长柔滑温软的手腕,闭目问她“你往常不是最喜欢去水边玩,怎地今年不去了?”说到这,他略一停顿,又问“孩子们呢?”

    “望儿和将军们的孩子赛马去了,妍女在水边放灯呢。”

    夷长柔声笑着,依偎到晋襄怀中。

    “妍儿像极了你,如此贪玩。”晋襄没奈何地摇头,收紧胳膊,微微一笑,睁开眼。那张俊秀的面庞上仍带着病态的雪白之色。他垂眸注视着夷长,等她微闭着眼睛在自己怀中睡去了,他喉间才发出一声低低稻息。

    “夷长”-

    远处千丈孤壁下的青石上伫着一抹清瘦幼小的身影。高山的阴霾罩住少年的面容,上巳之日的欢歌笑语流转天际,愈发显得那袭白袍下的瘦小身躯是那样的孤单落寞。他仰头望着阴霾奠色,再举眸遥遥瞧着龙撵的方向,目光凝若深海般静谧沉稳。

    他的唇边,笑意淡淡发寒。

    龙撵停在桃花坞侧,数十禁卫层层环绕驻守。这般森严紧密的形势下,杂草丛绕狄花坞间竟突然闪出了三名黑衣蒙面的刺客。黑影如鹞飞起,腾绕林上,三柄利剑银芒湛湛,直刺向龙撵之内的帝王。

    “刺客!”

    “保护君上!”

    宝刀迅疾出鞘的铮然声伴随暴声呼喝大起,两名刺客被禁卫的长刀拦在龙撵之外。唯有为首的那名黑衣人身形狡猾如游蛇,跳跃忽闪,灵活地避开数十把朝他砍下来的绝刃刀锋,蹿入龙撵中,剑锋朝晋襄用力刺去。

    冰冷的剑锋直刺眉心,晋襄静静望着,竟安稳身子未动分毫。

    他的笑容温和清淡,寡如寒玉。黑衣人与他对视时只觉心头猛跳,头皮狠狠发麻,怯退之心无由生起,手下动作不免慢了半分。

    “找死!”

    一声娇喝自晋襄身边响起,黑衣人眼前一花,一道绚美的彩光如长虹卷来,利落地勾住他手里的长剑。他定神侧首,这才发现那个凤袍端庄的王后居然手持彩鞭,貌美如花的容颜突显三分阴沉厉色,柔如秋水的眉目间刚毅清冷,鞭下划如雷霆之势,招招狠辣。

    黑衣人心中暗暗晕开一声薄凉稻息,狼狈应对之时,只道自己命将丧矣。心念刚摇,他虎口一痛,长剑失手飞出,鞭刺利如刀锋般掠过他的脖颈,他闭了双眼,全身肌肉骤然抽搐。剧痛之后,便是窒息,便是死亡。脚下无力软倒时,他倚着龙撵的玉栏双膝跪地,正对着那个亲手杀他的女子。

    公主,属下完成任务了――-

    夷长收鞭,奔回晋襄身旁,着急地摸索他全身:“襄哥哥,你有没有事?”

    晋襄定定地看着夷长慌乱失措的模样,许久不出声。他的眼神黑亮深邃,墨玉般的眼瞳深处闪烁着诡异的寒芒,夷长抬头的刹那,不免一个激灵。

    “襄”她呢喃。

    晋襄移开目光,神色复杂古怪,瞧向远处的青壁。

    刺客的突然出现让涞水河畔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都围聚到龙撵之侧护驾。无人发现,远处绝壁的阴影之下,那个瘦弱幼小的孩子,正奋力挣扎在陡然而至的拢天剑芒之下。对杀半日,那网剑光最终汇成了一道肃杀白练,在孩子侧身逃避时,狠狠劈入了他的后背。

    孩子应剑而倒,黑衣人长腿一踢,将他踢入了滚滚长河。殷红的血迹漩涡般渲染着青色的湖水,黑衣人在青石上静默片刻,转身飞离。

    他离开的时候,绝壁大树间飘出一抹淡淡的烟影,不慌不忙地追随其后。

    晋襄冷冷一笑,手指轻轻揉抚着夷长的长发,将她搂入怀中,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奔流不息的涞水,嘴角微抿时,眉宇间闪过一丝决绝的孤寡。

    能活下来,便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若不能活下来――

    晋襄闭上双眼,心底哀叹:强晋建于他手,亦将毁于他手。

    他紧了手臂,死死勒住了怀中夷长娇柔的腰肢-

    江水冰寒得刺骨,晋穆初掉入河中的微弱知觉被这样的冰寒激得七零八散。背后的痛带着要命的狠毒,却在江水的浸泡下渐渐让他麻木。他抱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孤枝,瘦弱单薄的身躯在水上慢慢飘浮,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昏迷时生命一丝丝流逝,不知岁月。

    清醒时,他咬着牙,努力睁眼望着前方的茫茫水天,试图从绝境中寻得一丝冲破黑暗的光缝所在。

    风起潮涌,他被一**的水浪无情拍打,几度虚弱疲惫得再也不愿坚持时,欲放弃的刹那他却似在昏瞑视线中望到了一双温柔坚定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水意灵动能语,对他说着:孩子,撑住。

    “娘亲”他低低嘶哑地喊,心底却猛然勃发出生的。娘亲不明不白的死去是他心中从小的桎梏,他活在深宫幽暗处,青苔般生存,无人关心,受尽冷眼。父王的爱和心似乎全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而他,生命微弱卑贱得还不若太掖池旁的一树垂柳,是夏盛还是冬败,没人知晓,没人在意。

    当真是天命如此么?可又凭什么是他晋穆?

    他惨烈一笑,狠狠摇头,使劲抬起头望向远方,见到那墨沉天色间稀疏的灯火时,他倏然呼出口气。

    天命人为。偏要我死,我便偏要活!

    苍天纵绝,能耐我晋穆何?!

    他抓紧浮木,一股绝然的斗志和信念似火般燃烧着他整个胸膛,他不知怎样有力气发出骇人的嘶声厉喊低啸江面,他不知怎样有力气支持着直到那渔船缓慢地靠近。他只知道,当他的身躯似撕裂般痛得发抖时,有双同样幼小的胳膊自江中将他拉起,抱入了怀中。

    他真正昏死过去时,却是他得救的瞬间-

    舱壁清寥,一塌一桌数盏灯火。

    “爹爹,他怎样了?”一个十一二岁的蓝衣少年站在塌旁,看了看卧在榻上那个他刚自江里捞出来的白衣小子。他的背部被人划了那么深那么长的一剑,呼吸已微弱得几乎已不存在,仿佛一不小心,他便魂飞魄散了。

    坐在轮椅中的男子有着和蓝衣少年同样俊美绝世的五官,不同于少年脸上的纯净稚嫩,他的面容淡漠清徐,细长的凤眸间散着淡淡的寒意、深深的愁苦。

    “还死不了,”男子放开晋穆的手腕,吩咐道“荆儿,去拿你师伯的清玉药丸来。”

    聂荆转身自壁橱里找出药瓶,不待男子再开口,便倒出一粒药丸喂入晋穆口中,又端来一盅温水,喂与晋穆。

    男子伸手在晋穆腰间捏了捏,忽而指间一顿,抽手时,掌心已多出块金玉令牌。“晋-穆?”男子低语,长长的睫毛下眼波荡如潋滟水色。他沉吟片刻,凝望着晋穆的面容,蓦地冷笑开:“好狠的晋襄!好可怜的楼乔。”

    “爹爹认识他?”聂荆奇道。

    男子不答,只冷着脸道:“我今日让你读的书,你都念好了没?”

    聂荆瑟瑟一颤,忙垂首道:“还没。”

    “去念!”

    聂荆不甘不愿地走了。他素来喜欢武刀弄枪,父亲却总是逼着他读那些政策经纶之类的典籍,让他烦恼不已。他走去桌案旁跪坐下,打开一卷竹简,边瞌睡,边默念着前日父亲教他的刀诀。

    男子伸手捋开晋穆脸上的发丝,拿过干净的丝绢清理着那道长长的伤痕,用药敷过后,纱布包裹起来。他目中一派平静,既不觉不忍也不觉雄,只微微笑着,自言自语道:“有意思。杀者留情,这一剑刺得可不够深呢!”他洗过手,转着轮椅坐去窗旁,望着江上漆黑迷朦的夜色,心中暗道:无爰,他是楼乔的孩子,你一定不许我见死不救的吧?纵使——

    他回眸又瞧了一眼双眉不再紧皱的晋穆,随后目光又落在对着书卷昏昏欲睡的聂荆身上,深思沉沉。他听着船外的汹涌波涛,叹了一声:这孩子毅力坚忍得叫人可怕,若得以活命,怕必是晋国之福,楚国之灾。

    冷光浮上眉尖时,他却又叹气:罢了,罢了,便算是回报当初楼湛救下自己的那一命之恩吧。

    他仰头靠上轮椅垫背,念及往事,幽幽念了声:“无爰。”心中刹那宁静,风雨刀剑过后的沧桑忧伤仿佛皆随着这声低弱的呼唤烟尘飘散-

    晋穆在浓浓黑雾下悠然飘荡了不知多久,当耳畔终于响起尘世的声音时,他续加快,陡然睁开了眼。耳边江鸥鸣叫,大雁环啸,还有铿然出鞘和铮然入鞘的刀声不绝于耳。他忍痛侧了侧身,朝身边望去。金灿的阳光射入船舱,照在他身旁那个玩着刀的蓝衣少年身上,熠熠夺目。

    少年对着刀,俊面绷得紧紧,脸上有着极度认真严肃的表情,即便那把刀在晋穆看来又旧又破,实在是不堪入目。

    少年不知道晋穆醒来,只一次次拔刀,入刀,动作熟练生风,看得晋穆暗暗吃惊。这一刻他倒忘记自己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还侥幸活在世上时该有的澎湃心情,只微微笑赞那少年:“好身手!”

    聂荆最讨厌自己练刀时被人打扰。他放下刀,回头盯着晋穆,神色冷冷地,显是不悦。

    晋穆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咳嗽几声,轻声问:“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爹爹!”聂荆往他嘴里又塞了一粒清玉药丸,起身跑出舱外,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进来-

    男子身着黑绫,容貌却是晋穆此生从未见过的漂亮。一双风目冰如雪月,悲苦愁色郁郁弥漫其中。

    晋穆咬紧牙关坐直身,在榻上跪下,对着男子拜下去:“多谢先生救命之恩。穆此生必不敢忘。”背部之痛直窜心脉,他却倔犟得不肯倒吸一丝冷气。

    男子指间摩娑着晋穆的玉牌,盯着他看了半日。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过十岁左右,瘦弱纤长的身体仿佛久处冬日寒风中的翠竹,骨劲柔韧,姿容清俊。这般静雅绝俗的容颜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故人。男子轻声道:“你随我走吧。”

    晋穆微愕,赶紧抬头。

    聂荆斜睨着晋穆,神色间也露出一些讶异和一丝细小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兴奋。

    晋穆的视线不留痕迹地瞥过男子手里的玉牌,仰头笑道:“不,多谢先生有意收留的恩情。穆有父母,有家,我该回去那个我生来该生存的地方。”

    男子望着他,眸子半眯,抬手将玉牌放入怀中。他不再多说,自己转动轮椅背过身去,琢磨着书案上昨夜起风时搁下的棋盘,沉思不语。

    “黑子,行四九路。”一声细微的声音轻轻飘起,男子一愣,即而两指捏住一粒黑子,落入棋盘。

    男子凝视着棋局,淡淡叹了一声。

    “你要去哪里?”

    晋穆想了一想,道:“武城。先生呢?”

    “与你同路。”-

    武城位在涞水尽头,与东齐的国脉泗水相接。武城也是晋国的南番屏障,借靠帝丘之高险,制肘楚丘之锋芒。

    渔船轻摆,至渡口,晋穆站在甲板上远远望见了那个他本没有想到如此快速便可以见到的人。

    晚霞挟带暮辉,青山绿水间,岸上那个高大威武的老者沉稳如静岩。只一个人,就带着吞吐日月的豪迈雄风。

    “阿公!”

    聂荆扶着晋穆下了渔船,老者向前迈了一步,地撼动摇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晋穆的心中,轻易地粉碎了他一路伪饰的坚强。

    老者重重地将他揽入怀里,手臂碰到晋穆背上的伤时,他小脸煞白,却依旧未哼一声。

    聂荆回身去接自己的父亲。男子的轮椅靠近老者身前时,他低低颔首,道:“英桓子见过楼将军。”

    楼湛未作寒暄,横臂抱过晋穆背在身上,淡淡道:“多谢小兄弟提前告知。你师兄现在寒舍歇息,正等着你前去一聚。”

    他大步踏风,背却稳定如坚石,给了晋穆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日的霞辉仿佛带了炙日的遗温,照得晋穆周身发暖。他用细小的手臂围住楼湛的脖颈,在他耳边低低呼唤:“阿公,阿公,阿公”

    这声音里没有委屈,没有怯懦,只有说不尽的欢喜和希望,却听得老人沙场焊铸五十年已然坚硬如铁的心头微微发酸。

    “好孩子,阿公--带你回家。”-

    楼湛先是东齐大将,后因楼乔之故举家北迁,虽叛离东齐却也不愿在他国谋官谋职。楼乔嫁与晋襄后,他隐遁尘世中,在最靠近东齐的武城置了一座府邸,晚年闲暇度日,本不想再有风云出日的那一天。可是他知道,在接到英桓子飞鸽传书说“晋穆受毙命之伤”之前,他就不再能安稳度日下去。

    英桓子的师兄英蒙子先一步到达武城,这位被天下人奉为神仙般敬仰的名士生平第一次不能潇洒处事。乱世烽火茫茫,他昧着良心快活逍遥地置身事外数十年,却在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手执东齐第一大将白乾的手书和白乾重病将危的消息来到武城,劝说昔日的东齐虎将楼湛归国效力。

    英蒙子与白乾的瓜葛楼湛不知,但他知道,天下间能请得动这般人物的,唯有白乾一人而已。英蒙子口辞犀利,利害纷呈一一明透,一通劝解,听得本就心念故国的楼湛心思涌动。恰在此时,英桓子的飞鸽传书却飞到了楼府-

    晋穆在楼湛的背上昏昏睡去,楼湛背着他直入内庭,让侍从领着英桓子自去客居见他的师兄。

    客居前有数株樱花,晚风吹过,落花簌簌有声。一白衣文士坐在樱花树下的石桌旁,喝着美酒,哼着小曲,俊秀的脸上满是飞扬得意之色。

    “师兄好闲情!”英桓子挥手让聂荆离开,院落里仅他师兄弟二人独处,分外安静。

    白衣文士自顾自地将曲子哼完,饮下一杯酒,砸砸嘴巴,叹了口气。英桓子眉毛一动,正待出声时,白衣文士却朗声笑开,睁大眼睛看着英桓子,拍掌笑道:“愁也度日,苦也度日,不若美酒仙曲,自娱度日。师弟,听说你救了楼老的外孙?”

    英桓子道:“顺手。”

    英蒙子歪着头打量他,好奇的神色掩盖住满目风华:“顺手?”他叹息着摇头:“众人千目,澄澄明亮,我也不是瞎子。师弟啊师弟,若我不来武城,你顺手做的,是不是会杀了他?”

    英桓子目光一闪,淡淡道:“诛心谬论。”

    英蒙子呵呵一笑,也不继续说,只盯着英桓子看了半响,忽道:“我给你的困局你破了。”

    英桓子睫羽颤微几下,不置可否。

    “那孩子破的?”

    英桓子眼波一晃,冷锋微微浮现:“是又如何?”

    “那孩子中一刀不死,是为勇者;轻易破我之局,是为智者。结此两点,便是强者,”英蒙子弹着肩头的樱花,悠悠然道“如此强者不除将来必是晋国之幸,楚国之灾。你若只是我的师弟,我信你侠者仁义。但你又是楚国国君,不除那孩子――”他垂手将一瓣樱花浸入酒杯里,指间轻微摇晃,将花与酒一并喝下,神色温雅出尘“我来劝楼湛回齐国,而齐国是你的死敌。你心知肚明那孩子留晋一日楼湛便不会安心回东齐,更何况是在性命堪虞的境地。对比之下,孰轻孰重,你我皆明白的。”

    话点明了,英桓子反倒低低笑出声:“师兄神算。齐国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吧,要管,你也管不了。”他垂着眼眸,唇边笑意渐渐苦涩。

    “师弟”英蒙子叹息,思了片刻,不再言语,起身往院外走去。

    英桓子举眸,望着他去的方向,脸色阴沉:“师兄!”

    英蒙子顿下脚步,半日沉默,当天色抽离最后一丝光亮时,他终于轻声开了口:“师弟,那孩子是无辜的,他身上的伤,不能任你这般蓄意折腾。守江山,夺天下,于君主而言,当行大道。”他转身,对着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微微一笑,眉宇露出一丝疲惫:“或许小师妹说得对,我早不该这般避世下去了。”-

    晋穆是在一股奇异的花香沁入肺腑的下醒来的。一白衣男子坐在他的塌旁,正望着他浅浅含笑:“醒了?背上的伤,还疼不疼?”

    “不疼。”晋穆皱着眉,小声道。

    “不疼?”男子讶异,落掌重重拍在晋穆身上,看到晋穆忍不住哇哇大叫后,他满意笑了“还说不疼?”

    晋穆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扬眉:“不疼!这不算疼。”

    男子显然对这样的答案颇感兴趣,笑问道:“那你觉得怎样才算疼?”

    背上似针戳的感觉一缕缕源源不断袭上大脑,晋穆额角冷汗不止,却仍是倔犟道:“于我而言,只要心不死,便不是疼。”

    男子怔了那么一瞬,即而放声大笑:“好小子!”他俯身,卷袖擦去晋穆额角的汗珠,一改先前玩笑不恭的神色,肃容道:“可愿拜我为师?”

    “凭什么?”

    男子想了一想:“凭你不怕死,是个小英雄。还有那么一点小智慧,璞玉可雕。”

    晋穆趴在软枕上,哈哈两声,笑得欢快:“我是问你,凭什么做我师父?”

    男子噎了噎,瞪眼道:“你小子――!”-

    “凭什么?”男子摸摸下巴,费思“难道我不够潇洒倜傥么?”

    “我长得比你俊。”

    又噎半响,男子自袖中取出一卷书简扔到晋穆面前,骄傲道:“我不够学识渊博么?”

    晋穆随手一翻,扔开:“看不懂。”

    “那是奇门遁甲之术!”

    晋穆哼了声,翻眼不屑:“旁门左道!”

    男子愣了许久,憋耐不住怒道:“臭小子,不学便不学。我英蒙子还愁收不到资质好的徒儿!”发完火起身欲走,一行步,却发现身后有人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袍。挣扎许久挣扎不过,英蒙子板着脸勉强回过头。

    躺在榻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对他笑出一脸的明月清光,笑唤他:“师父,好师父!”——

    一阕(中)-浮云过眼-

    晋穆背上的那道剑伤刺得并不深,且伤口未中要害,在英蒙子和楼湛的悉心照顾下,不过短短十日,他便能下榻坐去书案旁看书。

    而这一剑,他日后想起时,痛恨之下却又不免微笑。

    这剑非但没有要他的命,反而一改那暗无天日、只见风雪的往昔,让他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去亲手主宰自己的命运。

    英蒙子既为人师,自当开始施以师道所学。晋穆入门,拜过英蒙子和英桓子后,英桓子授他一卷剑法为礼。聂荆虽人冷言少,却和晋穆异常投缘,两少年朝望旭日诵书、夕逢落日练武,皆为生平第一次结交朋友的兴奋而喜悦不已。

    英桓子似乎也没有离去的意思,日日和英蒙子对弈喝酒,师兄弟和睦无间,仿佛当日的小小疙瘩已经烟消云散。

    半月之后,一份来自楚国邯郸的密信打破了风平浪静的楼府。英桓子阅信沉默,面庞微垂的刹那,掌中密信顷刻化为粉末。

    英蒙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满地的白色碎末,唇边浮出一丝笑容:“东方又去邯郸找你大哥了?”

    英桓子冷冷一哼,也不答话,只吩咐聂荆:“荆儿,去收拾行李。”

    聂荆闻言发愣,看了一眼晋穆,有些不舍。

    “爹爹,再留两日吧。两日后是穆的生辰,我”

    英桓子皱眉睨过去,聂荆面容一垮,余下的话呢喃在唇边,再也说不出来,只得沮丧而又认命地出了门。晋穆本想随去,刚抬步时却闻英桓子低声道:“穆儿!”

    晋穆回身,揖手道:“师叔。”

    “你的令牌,”英桓子将那日在晋穆身上搜寻得到的玉牌还入他手里,随后又自袖中取出一枚不大的金印,淡淡道“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晋穆端详着金印,看清那上面那个雍容饱满的字迹“楚”后,有些发懵。

    “若晋国还是容不下你,便和你阿公一起来楚国,去邯郸的西郊的潜仪府凭此令见我。”

    “去楚国找你?”晋穆疑惑,下意识地抬头看英蒙子。

    英蒙子呵呵一笑,抚摸晋穆的头,道:“你师叔虽然异想天开了一点,不过身处那个位子的人总是有点短见狭隘的地方,这是不治之症,也不能太怪他。你就当他可怜,谢一次好了。”

    英桓子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气息微微发颤,手指忍不住直揉额角。

    晋穆却低头,恭敬非常:“多谢师叔。”-

    那一日,楼湛外出办事彻夜未回。英桓子走后,晋穆一如既往地连夜挑灯揣摩剑法,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去请教他那个名满天下的师父。

    英蒙子捧着书卷、拧着眉毛细看了许久,然后侧头看着晋穆,满脸茫然:“你要问什么?”

    晋穆脸色一黑:“师父!”

    英蒙子抖着手卷起书简,塞回晋穆怀里,干笑几声:“乖徒儿,为师不会武功啊。”

    “你不会武功?”晋穆一怔,旋即恼道“你不会武功,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如何?”

    早说就不拜你为师了!晋穆咬牙,顿觉上当受骗,气得浑身发抖。

    他正是因为技不如人才有此一劫,死里逃生的他,是那么明白怎样去保护自己、让自己好好活着的重要。故而对于英蒙子平日所授的谋略策论而言,他反倒更喜欢和聂荆在一处切磋武功。英蒙子的名声他纵使偏处深宫一隅也听说过,初听他就是世人奉为神人般尊敬的英蒙子时,他自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拜师。在他的心中,这个连父王提及都动容不已的名士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当然,就算是妖魔鬼怪他也不惧。他只想着英蒙子的传奇,却从未料到英蒙子原不过就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凡人。

    英蒙子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起身揉了揉晋穆僵硬如冰石的脸庞,叹息道:“为师虽不懂武功,但我会教你比武功更有用的东西。总有一日你会发现,对于你将来的命运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晋穆沉着脸不吭声,面庞却在英蒙子的掌下渐渐有了温度。英蒙子笑了笑,又柔声哄道:“你放心,你此生肯定不止我一个师父。教你武功的那个人,距离武城大概也不远了。他的武功和你师叔不相上下,有他教你,今后就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晋穆再难毫不保留地立刻相信他的话,只轻轻哼了一声,垂手握紧了那卷剑决-

    两日后,楼湛回到府中,未曾休息便将晋穆带去帝丘山下驰马。雪白得毫无杂色的小马驹漂亮是漂亮,可惜性烈暴躁。楼湛眯着眼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懒懒地看晋穆在白马上颠伏危危,仿佛毫不关心。

    春日光灿,草原苍野上晋穆紧拽着缰绳,双腿紧夹马腹,一个高喝提缰拍马,奔驰到楼湛面前。他满脸是汗,白皙的肌肤绽出朝霞般的红润,兴高采烈地叫喊:“阿公,这就是你给穆儿的生辰礼物?多谢阿公送神驹!”白马通灵,自被驯服后便耷拉脑袋任晋穆抚摸,一旦行起,却奔腾如雷电。

    楼湛苍老的容颜微微放缓,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笑过之后,他却又摇头,道:“这还不是礼物。”

    正在理着白马鬃毛的晋穆闻言怔住,失望:“这马不是给孩儿的?”

    “区区一马算什么?”楼湛大笑,仰首望天“男儿傲视天下,麾下风烟纵横数万里,岂是一马能及?阿公送你的,是它!”

    他伸手指着青天。晋穆抬起头。

    苍穹之下,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凌云,吟啸九霄。

    晋穆不解,呢喃道:“阿公?”

    楼湛扣指唇边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雄鹰闻声遨游徘旋,展翅之时它环顾四合,帝王般的骄傲引得四面八方跟随而来数千道灰影流线,一同停落草地上。

    晋穆目瞪口呆。

    楼湛收了口哨,淡淡然道:“青州楼氏族徽苍鹰,穆儿你想必是知道的。阿公虽解甲多年,但楼氏为将为侯百余年,一族的雄风并未随之消散。这每一只鹰的背后皆有一个楼氏族人,楼氏族人骁勇善战,每个男儿都可以一当十。阿公之前出去办事,便是为你重整黑鹰骑。”言罢,他将捏在手心许久,已然滚滚发烫的玄铁令箭交到晋穆面前,肃然道:“楼氏后人,晋穆接令。”

    晋穆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楼湛马前,双手举起接过玄铁令箭。

    楼湛俯身拉起他,微笑道:“孩子,从此之后,世上无人再敢欺负你了。”

    晋穆起身,脸色平静,并没有楼湛想象中的激动无措。他望着手里的令箭,再转身看着落地似厚重的乌云般密布的苍鹰,朗朗双眸映照天上骄阳,湛出烈焰一般的夺目锋芒-

    这年是楼湛第一次陪着外孙过生辰。而晋穆的生辰之日,却又是楼乔的忌日。祖孙二人连带英蒙子谁也没有大过热闹的心情,只在花厅里闲聊喝酒。晚至亥时,眼看晋穆生辰即过,英蒙子打着呵欠推脱劳累先回了客居,楼湛正要和晋穆再叮咛几句时,门外侍从却匆匆送来一枚玉佩,说玉佩的主人于府外侯见。

    晋穆瞧见那玉佩,脸色白了白,撇过头望着楼湛。

    楼湛仿佛一点也不奇怪玉佩主人的到来,只目色一闪,瞧了眼晋穆,沉吟片刻,轻声问道:“你愿不愿见他?”

    那人为何来武城,晋穆不知。但今日是他的生辰,往年此日他都是心心念念,满怀希望地站在自己的宫殿门口企图让那个身处在远处灯火辉煌的前殿的人偶尔来看他一眼,却每每等了一整夜,直到星落晓白,他谁也瞧不见,唯剩下满心透凉,一身风寒。

    晋穆唇边颤了颤,手握紧成拳,轻轻点了点头。

    楼湛让侍从请客人入府,打发所有下人离开。不多时,那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厅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脸戴鬼面、衣袍蛇纹、背负长弓铁箭的神秘人。

    “楼将军。”那人含笑入厅,对着楼湛揖手弯腰。

    楼湛冷冷一哼,瞥目不理。

    那人并不介意,只又转头,收起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自从见到他到来便愣愣发呆的晋穆。

    “父父王”晋穆低声唤着,上前欲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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