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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近了,可说是近在咫尺。向喜举起了他那个舀粪的大铁勺。当日本兵就要动手扒开眼前的粪干时,向喜在后面抡圆粪勺朝日本兵头上狠击下去,日本兵歪倒在粪干旁边。向喜冲他的脑袋再击一勺,瞬间血和粪汤糊住了日本兵的脑袋。

    玉鼎班的演员听见响声从粪干堆里站了出来,看看倒下的日本兵,看看手持粪勺的向喜,咕咚一声又跪在地上,大叫一声“掌柜的”说:“我可给你闯下大祸了!”

    向喜伸手拉起演员说:“快逃命吧。”

    演员想跑又指指地上的日本兵,向喜说:“来,让他进粪池!”向喜和演员把日本兵抬起来丢进粪池。向喜又让演员洗了脸,脱了绸裤、洒鞋,把自己一条紫花裤给演员穿上,送演员跳出院墙。当院子里复又空寂下来,向喜才努力思想起施玉蝉的名字和长相。说实在的,施玉蝉没有给向喜留下更深的印象。这并不是说向喜对施玉蝉缺少爱恋之情,而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暂。施玉蝉离他而去之后,向喜便没有更多闲暇思念施玉蝉了,令他自顾不暇的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在后来的那些年里,他只有把对施玉蝉的爱恋和歉意,一古脑都给了取灯。

    向喜想着往事,想到取灯现在的归宿,倒也觉得欣慰,他决定不再想她,就把演员脱下的彩衣也扔进粪池,便开始了他的等待。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他知道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弄死个日本人,这大半是个以命抵命的结局。开始,他并没有想和那个日本兵以命抵命。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随人愿。是什么原因使向喜举起了粪勺?是他听见了玉鼎班和施玉蝉的名字,还是他听见日本兵骂了他“八格牙路”还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个小坂?也许这些都不是,也许就是因为日本人要修停车场,铲了他保定双彩五道庙的那块灯笼红萝卜地吧。

    向喜开始等待,他从房中炕洞里找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一支手枪,德国造的狗牌撸子。枪很老了,这还是那年在汉口文昌门码头和孙传芳告别时,孙传芳送他的。当时,因宜昌兵变,湖督王占元被免职,向喜的陆军十三混成旅番号被裁撤,他将离任赴保定。后来,又有多少支更时尚的手枪经过向喜的手,但他弃甲为民时单保留了这支。他从军中生涯的最后一站徐州一直把它带到现在。当他作为难民离开保定,顺容给他收拾饭盒时,他把它埋在了饭盒的第三层。当时饭盒的第一层是干桃酥,第二层是两个馒头和一堆保定酱菜,第三层是一碗凉米饭,手枪就埋在米饭里。饭盒躲过了日本人的检查。向喜定居粪厂后,这枪就被他一直藏在炕洞里。

    向喜拆开枪的包布,随手拉动了几下枪栓,又把子弹夹插入枪膛,把枪插在了腰里。

    向喜收拾完枪,便有人进了院,是一伙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他们的脚踩在有粪和没粪的地方。向喜估计了一下数目,是一个小队。他按中国军队的编队换算,一个小队当是中国的一个排:三十号人左右吧。一小队日本兵把向喜围在当院,一个为首的向他发话,旁边跟着翻译。日本人开门见山地问那个日本兵的去向,并直接跟向喜要人。向喜平静地说没看见,日本人说,你没看见我们看见了,他是跑进了这个院子的。向喜说跑进来又跑出去了。日本人问他从哪里跑出去的,向喜冲着萝卜地一指。日本人让向喜带他们去查看地形,向喜把萝卜地指给他们。几个日本兵开始在萝卜地里辨认足迹,他们认出了那个兵的足迹,萝卜地很湿。可萝卜地里只有冲着院内的足迹,却没有跑出去的。为首的日本人朝向喜逼过来,抽出了挎在身上的军刀。军刀举过了他自己的头顶,也举过了向喜的头顶。向喜本能地倒退了一步,举刀人则向前逼近一步。向喜再往后退一步,已退至粪池边。举刀人把刀举得更高了,当举刀人大吼着朝向喜砍来时,却在突然的一声枪响中倒在地上——向喜向举刀人开了第一枪,接着他又开了第二枪。差不多是在又一个日本人倒下的同时,向喜冲自己的太阳穴开了第三枪,他倒在了粪池里。

    在并不遥远的时间里,取灯和向喜的死因袭了同一种模式。所不同的是,取灯没有做到的事,向喜做到了:向喜到底有机会把第三枪留给了自己,而取灯在开第三枪时就被日本人攥住了手腕。

    兆州城内很少有人知道利农粪厂经理向喜的身份,仓本知道,葛俊也知道。但向喜人生的这种结局是他们万没想到的。仓本面对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件,当然要找葛俊问清楚。葛俊对仓本说,一切正如仓本所知,向喜在粪厂一呆八年,除经营大粪外,无任何活动,与城外的八路更无牵连,连笨花家中也断了联系,他就是个开粪厂、摆治大粪的。葛俊本人早年虽和向喜拜过兄弟,但向喜回到兆州以后,他们就不再往来。如此,粪厂事件就变成了一个无头案。葛俊的叙述基本属实,他只向仓本隐瞒了一件事,便是玉鼎班主施玉蝉。葛俊只字不提施玉蝉,仓本也就忽略了那事件的源起——玉鼎班的演出。而这时,施玉蝉早就混入民间潜回吴桥。

    葛俊愿意利农粪厂的事尽早成为过去,他在仓本面前左右逢源地作着搪塞,说,这件事只能算个偶然中的偶然。

    向桂来找葛俊了,向桂身后还站着甘运来。他们找葛俊,是为了把向喜的尸首运出城外。此前,甘运来和粪厂的伙计已经从粪池里捞起了向喜。他们给向喜仔细作了清洗,他们都知道向喜是个酷爱清洁的人。向桂又让小妮儿找出裕逢厚一些库存的衣料为向喜缝制了寿衣。向桂还特意嘱咐小妮儿,寿衣切不可用日本料子做。但怎样把穿戴整齐的向喜运出城去再运回笨花,向桂却又遭了难,这才想到还得找葛俊。葛俊总算是旧情难忘吧,他继续对已故的向喜表示了他能给予的“宽容”他说,这件事他知道就当不知道算了,出城时只要日本人查不出破绽,他决不会报告日本人。可是究竟怎么出城,他也无计可施。

    向桂和甘运来研究向喜的回家之计,开始他们想把向喜埋在一车粪干里赶车出城,又觉得天气炎热,粪干不洁,尸体很快就会腐败。后来才想到酒对于保护尸体的作用。他们决定用酒糠作掩护。甘运来从西街烧锅订了一车酒糠,把向喜埋在了酒糠里,再把酒糠车赶回笨花。酒糠是做酒烧锅的废弃物,是牲口上好的饲料,常有人买酒糠出城。出发前,向桂又让小妮儿清点了向喜的遗物,原来向喜的遗物极少,除了几件旧衣服外,仅有一个搪瓷饭盒。几件衣服被包在一个四蓬缯包袱里。

    酒糠车在前,向桂、甘运来、小妮儿零零散散走在车后。出东门时,站岗的日本人用刺刀胡乱在酒糠里扎了扎,没显出破绽,放过了酒糠车。酒糠车带着一车的酒气,来到笨花向家。

    这时,向家还不知道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他们对这辆突然到来的酒糠车很感意外。同艾先闻到酒气,站在廊下喊向文成,问他这是哪儿来的酒气。向文成也闻见了酒气,还听见有辆大车进了门。他和同艾正站在廊下纳着闷儿,就见甘运来和向桂进了院,小妮儿也跟进来。甘运来一见廊下的同艾,便猛地跪在地上,磕着头匍匐着,泣不成声地说:“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妮儿见甘运来跪下,也连忙跪下,把手中的四蓬缯包袱和饭盒放在身旁。她只是哭,说不出一句话。向桂没有跪,几步跑上廊子去搀扶同艾。同艾已经明白了大半。单说这三个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事情就非同一般。何况又跪又哭,小妮儿手里还拿着四蓬缯包袱和饭盒。这不是老头子出了事还能是什么!搀住同艾的向桂忍着眼泪到底说话了,他说:“嫂,瞒不住你了,节哀吧,节哀吧。”说着也泣不成声了,把眼泪和鼻涕都洒在了同艾身上。

    其实向文成对酒糠更有特殊的敏感。有一次他托山牧仁从石家庄给尹率真买了一台油印机,出城时就是把油印机埋在了酒糠里。所以,刚才当酒糠一进家门,他就知道这车酒糠里又有物件。现在眼前的场面使向文成知道,这次酒糠里埋的定是他爹了。

    向桂和甘运来交替着把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源源本本作了介绍,向家人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其实,同艾刚才一看见那个四蓬缯包袱,就已经悲痛得不能自持了。

    笨花的乡亲闻讯赶到向家巷,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战争会涉及到向大人,几年来笨花人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人们找向桂提议,向大人的丧事必得像丧事一样办。他们记起向喜为他父亲鹏举办丧事的情景,丧事连续了三个七天,流水席从向家直排到街上,超度亡魂的和尚道士有几棚。今天轮到他自己入土时,万不可太潦草。但是,向喜的丧事和取灯的丧事一样,仍然在半遮半掩中进行。好热闹的向桂也学会了审时度势,他收敛着自己,劝说着乡亲。他只在哥哥的棺材上动了些心思。他为向喜在外村物色了一口香柏木的棺椁。这棺椁做工考究,又用大漆漆了十八道。那个外村卖棺材的老板说:“在兆州,这棺材除了向大人用,谁还配呀。”就像这棺椁是专为向喜制作的一般。

    一口十八道大漆的香柏木棺椁总算给向家带来了些安慰。

    群山从酒糠里扒向喜,埋怨向桂为什么不让他亲自去接向大人,从前迎送向大人都没用过别人。向桂说,少一道麻烦是一道,又不是太平盛世,就不必争了。可群山仍然觉得,由他套车去“接”才最得体。

    向喜入殓入土。好在前些时向文成在向家坟地找到了向喜的准确位置,如今就免去了找穴位的麻烦。向喜被埋在向鹏举以下,向取灯以上,他连接了这个隔辈的空地。

    这次秀芝没有为全家拌疙瘩汤。向桂发了话,对秀芝说:“武备他娘,做锅粉条菜吧,吃不吃的也像个过事的样子。”笨花人过红白事,再阔气的家主也要做粉条菜,好像只有粉条菜才能带出喜气和“丧”气。秀芝按向桂的嘱咐做粉条菜,左拼右凑锅里只下了白菜豆腐和粉条,连猪肉都没有买下。甘运来在村里东借西找,东西都是从茂盛店借的。考究的粉条菜还要有上好的大片猪肉和猪肉丸子,豆腐也要过油。

    向家人都吃了粉条菜,仿佛谁不吃就缺少了对向喜的尊敬一样。悲恸之后镇静下来的同艾在廊下端着碗说:“都吃吧,老头子回来就是了。”她语调平和得又如同往常。同艾带领大家吃粉条菜,吃着吃着又想起一件事,她对身边的向桂说:“桂呀,给保定报个丧吧。文麒文麟的妈叫顺容,姓杨,还住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向桂说:“我办吧。”这天晚上,同艾枕着向喜的四蓬缯包袱睡觉,她摩挲着她亲手织的这个包袱,计算着它离家的时间。她想,光绪二十八年到今天,这本是四十三年吧。

    有向桂在家指挥向喜的丧事,人前倒少了些向文成的影子,这些天他只觉头疼眼不好使。视力本来就微弱的向文成,站在酒糠车前看向喜时,就是看不清向喜的模样。他忽而觉得父亲的头发是白的,忽而又觉得是黑的,要不然就是红的绿的。从向家坟地回来时,向文成走得更加磕磕绊绊。秀芝看出了向文成走路的不同往常,心里一阵阵不安。晚上,她看着坐在椅子上发愣的丈夫说:“你哪儿不对劲儿?”向文成直视前方说:“一时还难说,观察一下吧。”他想起西医爱说“观察”观察就是看看再说的意思吧,也可以当注意一下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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