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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我现在是历史学家了,有关这个行当,还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现在我们有了一部历史法,其中规定了历史的定义:“历史就是对已知史料的最简无矛盾解释”我记得这是逻辑实证论者的说法,但是这部法里没有说明这一点。一般说来,贼也不愿意说明自己家里每一样东西是从谁那里偷来的。从定义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历史,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该失业了。但是历史法接着又规定说:“史料就是:1,文献;2,考古学的发现;3,历史学家的陈述”有脑子的人都会发现,这个3简直是美妙无比,你想要过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张历史学家的执照就行了。现在还有了一部小说法,其中规定“小说必须纯出于虚构,不得与历史事实有任何重合之处”不管你有没有脑子,马上就会发现,他们把小命根交到我们手里了。现在有二十个小说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个。这种情况说明,假如我舅舅还活着,肯定是个倒霉蛋。说不定他还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认为,她嫁给我舅舅是个正确的选择,她说这是因为我舅舅很性感。我说,他性感在何处?她说,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ài很快乐。我问:你们经常做ài吗?她说:不经常。想了一下又说:简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么是善良她也说不大清楚。这种情况说明她智力有限,嫁给商人或者物理学家尚够,想嫁给历史学家就不够了。

    f也觉得我舅舅性感,但是这种性感和善良毫无关系。她有时想到我舅舅发达的胸大肌,紧缩着的腹部,还有那个发亮的大刀疤——那个刀疤像一张紧闭着的嘴——就想再见到他。除此之外,她还想念我舅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声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觉得在这些背后隐含了一种尊严。这种想法相当的古怪,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在工作的时间里,她见过很多张男人的脸,有的谄笑着,有的激愤得胀红,不论是谄笑,还是激愤,都没有尊严;她还看到过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开的五指背后,有的则嚣张地直立着;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尊严。相比之下,她很喜欢我舅舅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来了。

    后来我舅舅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因为他觉得提着裤子的感觉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驾光临。他觉得f一定会去找他,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里等着。他们就这样等来等去,把整个春天都等过去了。

    夏天快过完时,小姚阿姨决定了和我舅舅结婚。这个决定是在我舅舅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们家里来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并不是每天都来。等到早上快要过去时,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个头,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还会长高呢。结果事实不出我所料,我现在有一米九十几,还有点驼背。当时我穿了一双塑料拖鞋,小背心和运动短裤,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后,胳臂和腿都特别脏。她教训我说:小男孩就是不像样。女孩子在你这个岁数,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着地说:你们那个性别就是爱虚荣。这种老气横秋的腔调把她吓了一跳。我记得她老往女内衣店里跑,还让我在外面等着。等到在快餐店里歇脚时,她才露出一点疑虑重重的口风:你看你舅舅现在正干什么?我说:他大概在睡觉。听了这话,小姚阿姨白净的脸就有点发黑,她恶狠狠地说:混帐!这种日子他居然敢睡觉!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挑拨离间一定要掌握好时机。我舅舅当然可能是在睡觉,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觉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觉的。我又顺势说到我舅舅在想当作家前是个数学家,这两种职业的男人作为丈夫都极不可靠。小姚阿姨听了这番话,沉吟了半晌,然后紧紧连衣裙的腰带,把胸部挺了挺说:没关系。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个知识妇女,这种妇女天生对倒霉蛋感兴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里,f来找我舅舅时,穿着白底黑点的衬衣,黑色的背带裙子,用一条黑绸带打了一个领结,还拎了一个黑皮的小包,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认出她来。我舅舅住在十四楼上,楼道里很黑。他隔着防盗门,而且一声不吭。直到f说:我能进来吗,他才打开了防盗门,让她格登格登地走了进来——那天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径直走进我舅舅的卧室里,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挂在椅子上,说道:我来看你写的小说。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说道:都在这里。桌子上放满了稿纸,有些已经发棕色,有些泛了黄色,还有些是白色的。从公园里回来以后,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里。我舅舅住的是那种一间一套的房子,像这样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卧室接着阳台,门敞开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套房子不坏。我舅舅坐在她身后的床上,想说“房子是我弟弟的”(我还有一个舅舅在东欧做生意),但是没有说。他想:既然上门来调查,这件事她准知道了。后来她说:给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厨房里去。f趁此机会把我舅舅的抽屉搜了一下,连锁着的抽屉也捅开了。结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着茶回来时,她笑着举这那东西说:这怎么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说:“这是我弟弟的”(这是实情),但是想到出卖我小舅舅是个卑鄙的行为,就说:和我抽烟一样。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舅舅不抽烟,口袋里也可以有香烟。但是f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忽然红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屉,把抽屉锁上,然后把钥匙扔给我舅舅说:收好了,然后就接过那杯茶。这回轮到我舅舅满脸通红:从哪里冒出这把钥匙来?这当然是从她的百宝钥匙上摘下来的,算是个小小的礼物吧。

    我家住在一楼,所以就像别人家一样,在门前用铁栅栏围起了一片空地作为院子。我们住的楼房前面满是这样的空地。有人说,这里像集中营,有人说像猪场,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对这个院子很满意。院子里有棵臭椿树,我在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白色的甲板椅,经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在我身边的的白布底下遮着装修厕所剩下的瓷砖和换下来的蹲式便器。在便器边上有个小帐蓬,有时我在里面睡上半夜,再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里去。这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有人从来没过过哲学家的生活,这不足取。有人一辈子都在过哲学家的生活,当然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一年我十三岁,等到过了那一年,我对哲学再也没有兴趣。在那棵树下,那张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结论,并把它用自己才认识的符号记在纸片上。现在我还留着那些纸片,但是那些符号全都认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记得的内容如下:每个人的一生都拥有一些资源,比方说:寿命,智力,健康,身体,性生活;有些人准备把它消费掉,换取新奇、快乐等等,小姚阿姨就是这样的;还有人准备拿它来赚点什么,所以就斤斤计较,不讨人喜欢。除了这两类人,还有别的种类,不过我认为别的种类都属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欢小姚阿姨那类人,而且我又对她的肉体非常的着迷;每当我想到这些事,那个茄子把似的小鸡鸡就直挺挺的。但是这种热情有几分来自哲学思辨,几分来自对她肉体的遐想,我就说不清楚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对哲学的爱好并不那么始终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说:予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未见”当然包括自己在内,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恋过什么人,所以就怀疑自己。

    2

    我说过,我十三岁时,十分热衷于小姚阿姨的身体。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这样我就会有一头黑油油的短头发,白晰的皮肤,穿着连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来跑去。这最后一条在我看来是有点累,不过也很过瘾。当然,我要是她,就不会和我舅舅结婚。我认真想过,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让谁来分享我美好的肉体,想来想去,觉得谁都不配;我只好留着它,当一辈子老处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里睡时叮的。夜里满天星星,我在院子里十分自由,想什么都可以。一个中国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岁;或者像我舅舅一样,长了一颗早已死掉、腐烂发臭了的心脏。

    我还说过,现在我有一张护身符——我是历史学家,历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写下来,但它也不是万能的。假如我年纪小,就有另一张护身符。众所周知,我们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有些小说家用老婆、女儿的名义写作,但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进去了。最好的护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种。心都烂掉,人也快死了,还有什么可怕?再说,心脏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没见过我舅舅怕什么。

    f看我舅舅写的小说,看了没几页就大打喷嚏。这是因为我舅舅的稿子自从写好了,就没怎么动过,随着年代的推移,上面积土越来越多。我不喜欢我舅舅,但是既然给他作传,就不得不多写一些。这家伙学过数学,学数学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热衷于数学中最冷门、最让人头疼的元数学,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阵子他在美国一个大学里读博士学位,上课时愁眉苦脸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着脸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计算机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个信箱里,当然被人当成了天才。后来他就觉得胸闷气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让他动手术,但是他想,要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就休学回家来。后来他就住进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里写小说;当然也可以说是在等医院的床位以便做手术,不过等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他自己说,等到把胸膛扒开时,里面准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绿。但是直到最后也没人把他胸膛扒开,所以里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在上个世纪,谁要想动手术,就得给医院里的人一些钱,叫作红包、或者劳务费、或者回扣,我个人认为最后一个说法实属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税恰当。我舅舅对早日躺上手术台并不热心,因为上一次把他着实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点钱都不给,躲在房子里写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说。

    f看着那些小说,打了一阵喷嚏之后就笑了起来。后来她就脱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脚翘到桌子上,这样就露出了裹在黑丝袜里的两条腿。她还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涂指甲。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气虽热,但是楼房里面还相当凉,后来她涂好了指甲,又分开了双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里,低着头看起来。后来,她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包开心果,头也不回地递到了我舅舅面前,说:你帮我打开。我舅舅找剪子打开了开心果,递给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递了过来,说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没有接。“呶”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来。与此同时,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办公室里,把我的电脑文件一个一个地打开看,我也会是这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那女人的牙很厉害,什么都能咬碎。

    我现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里,f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这一点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个奥地利的歌剧团到北京来演出,有大量的票卖不掉,就免费招待中学教师,小姚阿姨搞了三张票,想叫我妈也去,但是我妈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间。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戏。我舅舅的手始终压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终掐着我的脖子,否则我会跳起来跟着唱。等到散了场,我还是情绪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语。小姚阿姨说,这个戏我没大看懂。什么夜后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舅舅就说:莫扎特那年头和现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说,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哑语。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说的对不对。总而言之,那个戏里有好几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显得很地道。我还知道另一个故事,就是有一家讨债公司,雇了一帮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礼,跟在欠帐的人屁股后面,不出半天,那人准会还帐。我说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显然受了这些故事的启迪。但是这些人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我们欠了他的帐,也不是人家要杀我们,而是我们不知他们想干什么,而且他们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举起杯子来说:再给咱来点水。我舅舅就去给她倒了水来。她把开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来磕,还觉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凭良心说,我舅舅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是挺好看的。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现在评论家们也注意到了f穿着黑衣服,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黑暗心理。这位评论家甚至断言我有变性倾向,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于把自己阉掉。我认为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我真有这样的倾向,自己应该知道。另一位评论家想到了党卫军的制服是黑的,这种胡乱比附真让人受不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认,这的确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体在二十世纪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错,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说,脸皮是拉出来的,乳房里含有硅橡胶,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脸上有点疼。将来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变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这些人造的成分后面,她已经老了,作起事来颠三倒四,而且做ài时没有性高潮。每回干完以后,她都要咬着手指寻思一阵,然后说道:是你没弄对!她像一切学物理的女人一样,太有主意,老了以后不讨人喜欢。我把写成的传记带给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摇头,然后写了一个三十页的备忘录给我,上面写着:

    “1我何时穿过黑?

    2我何时到香山扫过地?”等等。最后一个问题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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