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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他有没有敌人:他数了又数,数个没完。

    ——与雅哈凯末尔[1]雅哈凯末尔(yahyakemal,1884—1958),被认为是最后一位伟大的奥斯曼诗人。[1]对谈

    他的葬礼果然如他所恐惧的,实现了他三十二年前的预言:贫病安养院的一名室友和一名看护;一个退休记者,是专栏作家在过去声名如日中天时所提携的后进;两个对作家生平作品一无所知的糊涂亲戚;一名格格不入的希腊富孀,头上戴着一顶覆有薄雾面纱的帽子,胸口别着一只状似苏丹羽饰的胸针;受人尊崇的阿訇;我,以及棺材里的尸体。加起来总共九个人。昨天,当棺材入土时,正下着暴风雪,因此等阿訇草草念完祷词后,我们剩下的人便匆匆忙忙地把土撒入坟中。接着,我还来不及多想,众人已转身离开。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克西克黎车站等待电车。才刚越过河,来到城市的另一头,我便直接走上贝尤鲁,去阿哈布朗看正在上映的电影,爱德华罗宾逊主演的血红街道。我走进电影院让自己好好沉醉了一番。我一直都很喜欢爱德华罗宾逊,在这部片子里,他饰演一个窝囊官僚兼业余画家,出入总是穿华服装气派,骗人说自己是一位亿万富翁,只为了让情人对他刮目相看。结果没想到他的心上人,琼班内特,竟然自始至终都有别的男人。背叛的打击让他伤透了心,从此一蹶不振。看见他饱受折磨,令人也不禁沮丧了起来。

    我初次遇见亲爱的往生者时(我刻意选择他常用的字词作为段落的起头,前面一段也是如此),他是一位七十岁的专栏耆老,而我年仅三十。那天,我要到巴克尔廓伊拜访一个朋友,正当我准备跨进斯克西火车站的通勤电车时,好巧不巧居然看见了他!他坐在月台上一个小吃摊位的桌子边,与另外两位我少年时代万分仰慕的专栏作家一起喝着茴香酒。让我惊讶的,并不是在拥挤吵闹、摩肩接踵的斯克西火车站里,居然能撞见这三位在我的文学想像中如卡夫山一样高不可攀的传奇性的七旬老者,而是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喝酒,就好像大仲马笔下的三剑客在酒馆里喝酒,但事实上,在他们的文学生涯中,这三位挥笔之士从来不曾停止彼此谩骂。将近半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历经了两个苏丹、一个哈里发,还有三个总统,这三位好战的作家始终互相攻击,指控对方犯下各种罪行(有时候的确一针见血):无神论、青年土耳其主义、亲法主义、民族主义、共济会主义、凯末尔主义、共和主义、通敌叛国、保皇主义、西化主义、神秘主义、抄袭剽窃、纳粹主义、犹太主义、阿拉伯主义、亚美尼亚主义、同性恋、变节、宗教正统主义、大美国主义,以及为了跟上当时的流行话题,还有存在主义。(那阵子,其中一位还公开表示,伊本阿拉比[1]伊本阿拉比(ibnarabi,15—1240),穆斯林世界的伟大性灵导师和宗教复兴者。[1],这位不仅在七百年后被人争相模仿,更被西方世界大肆剽窃的思想家,才是“永远的存在主义者”)我仔细端详了三位作家好一会儿,接着,在一股内在冲动的驱策下,我走上前来到他们桌边,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分别给予三个人我小心拿捏后相同分量的赞美。

    现在,我希望读者们能够体谅:那时的我虽然年轻热情、创意十足、干劲充沛、聪明又成功,但仍在自恋与自信之间徘徊不定,在远大志向与自私投机之间犹豫不决。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专栏作家,我之所以有胆量去接近这三位伟大的前辈大师,基本上是因为我心里很清楚,我比他们三个人更多地吸引读者,我收到的读者信件比他们多,我写得比他们好。当然,他们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明白,至少前面两项是事实。

    这便是为什么我会很欣喜地把他们对我的不屑一顾,解释为我个人的胜利。倘若我不是一位成功的年轻专栏作家,而只是一个满怀仰慕的平凡读者,他们自然会对我友善得多。一开始,他们并没有邀请我坐下,于是我等着。接着,好不容易他们准我坐下后,却把我当成服务生一样使唤我去厨房,于是我就替他们服务。他们想翻一翻某本周刊,我当然义不容辞跑去书报摊帮他们买。我替其中一个人剥桔子,替另一个人捡餐巾好省得他弯腰,我更顺着他们的期待,卑躬屈膝地回答:不是的,先生,很可惜我法文很糟,我只是偶尔晚上会一边查字典一边努力研读恶之花。虽然我的无知使得他们更无法忍受败给我的事实,不过我极度的自我贬抑似乎减轻了罪过。

    许多年后,当我发现自己也摆出同样的姿态对付年轻记者时,我才明白,尽管当时这三位大师看起来一副对我毫无兴趣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谈话,但事实上他们非常留意我是否受到感化。我一言不发,倾听他们的喋喋不休。关于最近几天登上报纸头条的德国原子科学家,究竟他改信伊斯兰教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土耳其共产主义之父,可敬的阿哈米米萨特,因为打笔仗败给伊拉斯提扎伊尔,于是某一天夜里去暗巷围堵他,把他痛打了一顿,那时米萨特是否就威胁扎伊尔必须放弃彼此间争执不休的论战?到底柏格森应该算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还是物质主义者?这个世界中藏着什么样隐秘的证据,可以证明“二度创世纪”的存在?古兰经第二十六章的最后几行诗中,大肆挞伐某些宣称自己坚守信仰,但实际上却背道而驰的诗人,这些人指的是谁?同样的脉络下,究竟安德烈纪德真的是个同性恋,还是说他和阿拉伯诗人阿布努瓦斯一样,实际上与女孩交往,却假装自己喜欢男孩,只因为他很清楚这种癖好可以替他带来坏名声?在不屈不挠的柯勒本的第一段中,法国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描写到托普哈内广场和马哈茂德一世喷泉,他之所以搞砸了这个场景,是因为他从旅行画家梅林的某一幅铭刻中取材并加以衍伸,还是因为他这一整段都是从法国诗人拉马丁的东方之旅中抄袭来的?鲁米的玛斯那维[1]鲁米(jalaladdinrumi,1207—1273),被誉为最伟大的波斯伊斯兰教神秘主义诗人。他的诗作论及形而上学、神秘主义、宗教、伦理,其中玛斯那维被视为波斯文的古兰经。[1]第五部中,有一则故事说到一个女人与一头驴子交媾之后死了,鲁米之所以加入这则故事,是因为内容有趣,还是为了要提出教训?

    当他们谨慎而礼貌地辩论着最后一个主题时,我注意到他们朝我瞥了几眼,白色的眉毛扬起质疑,于是我也抛出我粗浅的意见:这则故事就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之所以被加进那里都是因为内容有趣,不过作者却刻意用一层教训的薄纱来掩饰它。“孩子,”其中一位说——昨天我参加的便是他的葬礼——“你写作专栏的目的是为了教导读者,还是为了娱乐观众?”我很努力想要证明自己对任何主题都能当场提出明确的想法,所以我脱口说出心中浮现的第一个答案:“为了娱乐观众。”他们不以为然。“你很年轻,在这一行里还嫩得很。”他们说“让我们给你一些简单的忠告。”我激动得一跃而起。“先生!”我说“我想把你们的每一句忠告都抄下来!”我立刻冲到收银台,向老板要了一叠纸。在这里,亲爱的读者,我希望能与你们分享我得到的忠告。

    我明白有一些读者急着想知道这三位大师早已为人遗忘的姓名,读者大概很期待我至少会悄悄说出他们的名字。不过,既然我一路下来始终刻意避免泄露这三位作家的身份,那么显然此刻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主要不是怕扰乱这三人组在坟墓里的安息,而是我想借此淘汰掉那些不够格的读者,只让剩下有资格的人知道他们是谁。为了这个目的,我将用化名来称呼三位已逝的作家,这三个化名取自三位奥斯曼苏丹在自己的诗作下的签名。读者们要先能够分辨出哪个化名属于哪位苏丹,接着再通过三位诗人苏丹与三位大师名字之间的相似处,从中推演,或许便能解开这个拐弯抹角的谜题。然而,真正的奥秘则藏在三位大师所布下的虚荣棋戏中,他们借所谓的“忠告”来推移棋子,制造出一个神秘局面。由于我依然不十分明了这个秘密之美,因此,就好像有一些可悲的无能之士借助报纸上的西洋棋解说专栏,来解读大师的一举一动,同样地,我也在大师给予的忠告之中,插入括号附加说明,以表达我个人的卑微见解和想法。

    a:阿德利。寒冬的那一天,他身穿一套米色的英国羊毛西装(在我们国家,所有昂贵的材料都被冠上“英国”的称号),打着一条深色领带。高大、体面的白色小胡子梳得平整。拿着一根手杖。看起来像一个没有钱的英国绅士,虽然我也不确定如果一个人没有钱的话,还能不能算得上是英国绅士。

    b:巴赫替。他的领带歪歪扭扭的,就跟他的脸一样。他身穿一件皱巴巴的旧外套,上面渗着污渍。一条链子从背心的扣眼里垂下来,连上他放在背心口袋里的怀表。不修边幅,笑容满面,总是烟不离手,只不过这个被他昵称为“我惟一的朋友”的香烟,到头来终究背叛了他的痴情,害他心脏病死去。

    c:瑟马里。矮小,爱跟人唱反调。尽管他想保持整洁,但怎样也改变不了一身退休老师的打扮。那邮差一样的退了色的外套、裤子和国营苏玛集团商店买来的厚胶底鞋。厚重的眼镜,夸张的近视“骇人”的丑陋。

    以下便是大师们字字珠玑的忠告以及我狗尾续貂的补注:

    1。c:纯粹为了娱乐读者而写作,将使得专栏作家迷失在浩瀚的大海中,没有指南针的指引。

    2。b:专栏作家不是伊索也不是鲁米。故事会自然生出教训,但教训却不会产生故事。

    3。c:不要试图配合读者的智慧,要配合你自己的智慧。

    4。a:教训便是你的指南针。(显然在指涉c的第一条。)

    5。c:你必须从我们自己的坟墓和历史中挖掘秘密,不然你没有资格谈论“我们”或东方世界。

    6。b:关于东方与西方的主题,关键隐藏在“留胡子的阿瑞夫”说过的一句话中:“可悲的愚夫啊,你们的船朝东方行驶,可你们却望向西方!”(留胡子的阿瑞夫是b在专栏中,以一位真实人物为原型塑造的英雄。)

    7。a、b、c:善加利用警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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