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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回,情况绝然不同了。她情不由己地、自然地朝前走去。对于他的请求,对于他的提议,她从没勇气加以回绝。不,从没有想到过该回绝。

    那一夜,在桃树园里坐久了,严欣对她说,接班的人要来了,他该早几分钟离去,她默许了待他的身影一在团团如圆盖般张开的桃树阴影里消失,她的心头就觉得有些惆怅,有些惘然。来接班的孤身老汉罗德先不一刻便来了,她却觉得,这十多分钟里,时间是多么漫长啊!

    她向罗德先交代了接班事宜,亮着电筒,低着头走出桃树园,顺着下坡的石级道回沙坪寨去。走过拐弯的柏树脚时,严欣出乎意料地从柏树身后面走出来,微微含笑站在她的跟前。

    她先是吃了一惊,以为是遇到了歹徒,但只瞥了一眼,她就认出了是他,不由得又惊又喜:

    "是你。"

    "嗯,我在这儿等你。"

    想到他耐心在柏树阴影里站了好久,在等着自己出来,郑璇感激地笑了。她说:

    "其实,这截路很短,我自己走回寨子,也不怕的。"

    "前头是一片刺芭竹林林,遮下一大片黑荫地,我怕你走过这儿,心头不安。"严欣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又用电筒照照一块没铺垫得严实的青石板,说:"小心,这块石板是晃动的,坎脚很高,你跨下来时放慢些。"

    说着,他的一只手伸到她跟前,要拉着她。她仅仅只迟疑了眨眨眼的工夫,便把自己的手伸给他了。

    他拉着她的手,下了高坎脚。她想把手抽回,可他仍抓着她的手掌,她也就默许了,让他握着自己的手。走过刺芭竹林遮下的黑荫地时,她感觉到他站下了,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到她被他握住的右手背上,摩挲着。她想挣脱,他就抓得紧紧的。她的心似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脸上火烫火烫仿佛严欣浑身的热血都扑通扑通朝她手背上涌来。她似乎觉得这样不好,想用力把他推开;可她又没足够的勇气,只得局促地呼吸着。

    严欣的嗓音甜美醉人,柔和地送进她的耳朵:"璇,你真好!"

    "哎呀,"她细声柔气地说:"严欣,你快别恭维我了。我并不好,我只是我。"

    "不,对我来说,你和别人不同。"严欣说得诚恳而又认真:"你比任何人都好!"

    "你在说疯话了,严欣。"郑璇话是这么说,可听了严欣的"疯话",她还是感到快活。"我只不过给你薅了几沟包谷。"

    "是真的,郑璇。"严欣把郑璇被握住的手抓起来,摊平了,放在他骤跳的胸脯上,表白似地解释着:"不信,你听听,这是我的心里话!你应该知道,在集体户里,我从来没恭维过谁。除了朱福玲很可怜,其他姑娘都很坏。"

    郑璇淡笑着纠正他的话:"她们不是坏人"

    "至少很自私。而你,和她们不一样!"

    郑璇很怕和严欣亲近地在黑暗中站下去。要是有一个人走来,只需一晃电筒,看到他们这副样子相对站着,那会传出多少流言蜚语啊。这么一想,郑璇耳朵里真感到有脚步声传来了,她从严欣温热的巴掌里抽出自己的手,急促地低低地说:

    "走吧,严欣,我好像听见有人来了。"

    两个人默默地朝前走去。走过刺芭竹林遮下的黑荫地,前头没几步路,就是寨子了。快走近寨口时,严欣有些惶惑地叫了一声:

    "璇,我还想说句话!"

    "说吧。"

    "我我还要和你见面。你你能同意吗?"

    "有什么事吗?"

    "呃有、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讲你、你愿意听吗?"

    ""郑璇低下了头,不吭气儿。月光下,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一只手又撩起几丝鬓发,咬在唇角上。

    严欣急了,他的嗓音带着哀求的声调:"璇,你可是说话呀,都已经快进寨子了。"

    郑璇被逼急了,心头惶惶不安,她嘟哝着答道:"不说话,就是表示、表示态度"

    她抬不起头来,心头像有一面鼓在擂着般跳个不住,不待他再说些什么,她就撒开腿,紧抓着电筒,跑回集体户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们天天见面。不是幽会,不是到树林里、山坡上散步,仅仅只是在男女集体户之间的院坝里相见,在沙坪寨上的青麻石路上相遇。他们的目光互相望一眼,心里就能得到很大的安慰。身旁没人时,他们才微微相对一笑,交换一下含意深远的目光。很少几次,他们在井台边挑水相遇,在堰塘洗衣服时碰在一起。旁边要是有上海知青,他们根本无法交谈;旁边只有山寨上的农民时,他们也只能一般地说些不带感情色彩的话。日子过得飞快,初秋天到了,早稻已经勾了头,种得早的包谷,也能尝新了。葵花那黄蜡蜡的花瓣,在一片一片掉落。

    省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很快要召开了。郑璇已经接到通知,要她明天先到县里,然后再一起到地区集中。她心头有点焦躁不安,严欣说的,和她再单独相会的日子,看来在会前是不可能的了。起先她还以为,严欣不几天就会来约她,到树林子,或是到某个山坡脚见面,但严欣没约她。后来她想,也许他找不到机会,没有时间。不是嘛,每天收工后,赶回集体户来煮饭、炒菜、洗澡、洗衣服,忙碌完了,都快晚上十点钟了。而赶场天呢,总有知青去赶场,也总有知青留在集体户里。弄得他们既不能一道去赶场,也不能双双留在屋头交谈。要是他们俩一道邀约着出去,那也不妥当,集体户里又要说出多少怪话来啊!看起来,严欣不来约她,也是有原因的。

    郑璇已经想好了,一切,待开完积代会回来再说吧。好在连头搭尾,一共也只开十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临行前,她留在女生集体户里,整理一些简单的替换衣服,把集体户知青让她在省城捎买的东西记在本本上。差不多所有的知青都请她带些东西,有的请她带两个热水瓶塞子,有的请她带电筒的小灯泡,像丁剑萍,请她带的是一瓶花露水。郑璇一边往本本上记,一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些都已出工去了的男女知青,哪怕从请人捎带的东西上也能看出各自不同的性格。有的细心些,有的会过日子些,有的爱花俏打扮些。唯独严欣,一样东西也没请她带,这个人的性格也最叫人难以捉摸。他今天在干啥呢?

    正想到这儿,郑璇听到有人走近女生集体户的灶屋门口了。出工时分,会是哪家老伯妈来串门呢?郑璇刚要发问,严欣的问话传了进来:

    "郑璇在吗?"

    "你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啥?"郑璇连忙答应着迎到灶屋里:"你坐一会儿吧!怎么没出工?"

    "正要出工去呢!"严欣环顾着女知青们住的砖瓦房,伸手指指屋内,压低嗓门问:"有谁在吗?"

    郑璇摇摇头。知道他此来必有缘故,她期待地望着他。

    一知道没其他人,严欣急急地说:"我今天跟着罗世俊撵马车给粮店拉包谷。听癞痢头说,这活路累是累一点,可抓紧干完了,收工早。太阳下山的时候,你在门前坝大土的土岗上等我,好吗?"

    郑璇的脸倏地一下涨得绯红,她犹豫着,踌躇不决:"这个"

    "答应吧,癞痢头罗世俊就在寨路上等我呢!"严欣急得脸也涨红了,眼睛瞪得老大。

    郑璇刚朝他略一点头,他的两个嘴角就上翘着,露出由衷的微笑,低低地说一声:"一言为定!"就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

    到省里面开会,仅仅十来天时间,她哪有多少东西要整理呀?牙刷、牙膏、毛巾,几件内衣钢笔、日记本、全部塞进小小的条纹人造革旅行袋,也只不过半包包。天天出工的郑璇,感觉闲得难受了。她有些焦躁地瞅着门外灿烂的秋阳,巴望它快些落山,她好到土岗上去。

    严欣会跟她说些什么呢?说他自己的经历,谈他的思想,讲他读过的书,还很可能讲到,他对自己的看法,对自己不管他将说些什么,她都喜欢听。想到她又将坐在他身旁,倾听他娓娓动听的讲叙,她的内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其实,自从在桃园里经过了那一番交谈之后,郑璇的心灵上,已经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她留神他的穿着,她注意他的行动,他不在场的时候,她会期待他出现,会想到,他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而一当他的声音响起来,她总有些紧张,总有些拘谨。她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瞅他,也不敢主动说一句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她把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里。要是有个目光犀利的人把她这些迹象点出来,她准会臊得不承认,准会啐人家几口。可事实上,一有什么事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严欣。严欣已经钻进她的心里,在她的心上占据了一席地位。

    午饭后,她安心睡了一觉,天天出工,没睡午觉的习惯,但一旦睡着,她又睡了很久,还做梦。在梦里,她见到严欣坐在她身旁,而她哎唷唷,姑娘是绝对不会把自己这一类梦境讲给人听的,哪怕听的人是父母兄妹。醒来时,回想梦中的情形,她的脸上还发烫。

    日影西斜,去高坪寨小学校读书的娃崽们回家来了,寨路上开始响起娃崽们的嬉戏玩耍声。郑璇提前吃了晚饭,没有任何人提醒,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米色的裤子,豆灰色的两用衫,搭扣黑皮鞋,白尼龙袜子。这一身衣服,配上她颀长的身段,清俏娇丽的脸,乌黑的短发,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在偏僻、闭塞的沙坪寨上,从来不讲究穿着打扮的郑璇,仅仅是换穿了一身新衣服,一下就把注意修饰的邵幽芬、把讲究花俏时常翻行头的丁剑萍压了下去。郑璇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待女知青们收工回来,她手里卷着一筒报纸,像平常散步般,慢慢踱出了寨子。

    太阳离山脊还有几尺高,斜射过来的阳光仍很刺目,时间还早。郑璇故意不直接朝门前坝走,她沿着田土间的小路,决定绕过青、桦树林子,到门前坝去。

    青、桦树林边是一条黄色的沙土小路,不远处一座雄峻的大山遮住了落日,小路上显得格外幽静宜人,傍晚的风吹来,凉爽惬意。郑璇自在地朝前走去,刚要从沙土小路拐进包谷丛,青、桦树林里有人在叫她:

    "郑璇,你到哪儿去?"

    郑璇警觉地一回头,集体户的男知青颜雍谋扛着一把锄头,从林子里笑吟吟地走出来。她心里说:糟了,被这人缠上了!嘴里在答:

    "今天歇了一整日,没啥事儿,随便走走。你在干什么呀?"

    颜雍谋把锄头从肩上卸下,双手撑着锄把,眨巴着眼镜片后边一对老是骨碌碌转的眼睛说:

    "该我铲的灰,我还没铲完,在这儿来捞便宜。林子里草皮厚,铲下来晒干,点火一烧,就是一大堆灰。好几十个工分又到手了,嘿嘿。你看,我刚点着火!"

    郑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青、桦树林里正袅袅地升起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她心里说,这人倒是会抓工分,出工干了一天,又趁这阵儿来捞外快,还自得其乐呢。真讨厌。她嘴里随便敷衍着:

    "你真行。收工了也不歇歇"

    "歇下来干啥呀?"颜雍谋把饱满的脸庞一仰,抖了抖胖胖的双肩:"还不是无聊,不如捞点工分呢!平时,你也是很勤快的嘛!"

    郑璇知道,一和他搭讪上,就没个完了。但她一下又没找到措词走开,只得点头表示理解他的话。可心里,想到严欣在等她,她不免有些急躁。

    颜雍谋很想同郑璇多聊聊,平时要找这么个机会,还找到呢。但一看郑璇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又怕碰钉子,只得建议说:

    "走吧,一道回寨去。"

    "啊,不,我还得穿过包谷地去坡上看看铲下的灰。"生怕颜雍谋再缠上来,郑璇不待他回答,迈开脚步就向包谷丛里钻去。

    颜雍谋本想着,和郑璇一同走回寨去,路上,脚步放慢些,还能讲上好一阵话。却不料郑璇一口回绝了,而且,她说要去坡上看铲过的灰。这话多怪呀!看坡上的灰,从沙坪寨上可以直接走去呀,为啥要绕那么大个圈子。颜雍谋的双眼又转动起来了,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呆想了一阵,右手重重地抹了一下鼻尖上的细汗,手是脏的,鼻尖上沾了一个黑点点,他也没知觉。

    太阳落到山脊下面去了,璀璨的光线顿时晦暗下来。穿过包谷丛丛的郑璇,尤其明显地感到了这一点。她想到严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土岗上等自己,心头像有把火在燎着。早知要碰上这个年轻轻就发胖的颜雍谋,还不如直接走近路呢!

    沙坪寨生产队门前坝的包谷土,是四面高中间低、呈铁锅形的沙质大土。尽管地势不高,周围也有水源,却栽不得谷子。在铁锅形的大土中央,偏偏又隆起一个土岗。这占地不过一分左右的土岗上,横顺突出几块石灰岩,锄头挖土时,常常要碰撞到岩石,把锄头撞个大口口。因这缘故,这土岗就闲空着,啥都不栽。挑灰粪、担包谷、薅土的社员累了,常在土岗上坐下歇气。所以一说门前坝大土的土岗,哪个都晓得。到了这初秋天,包谷都长得一人多高,把这土岗团团转转、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坐在这土岗上。犹如置身在大海洋里的孤岛上,外人不走进来,是极难看到的。

    郑璇走到土岗上时,暮色已经浓了,可土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是怎么搞的呢,她来得已经够晚了,难道严欣比她还晚?正这么想着,身后包谷丛丛发出"拨拉拨拉"的响声,她回头一看,严欣肩挎一只书包,笑眯眯地跨出包谷丛丛,快步向她走来:"我们在下午三点就把包谷拉完了。癞痢头罗世俊说,他要用马车给一个朋友去运点砖瓦,让我先回来。我在镇上买了点东西,太阳刚偏西,就到了这儿,还睡了一觉呢!"

    郑璇抱歉地笑笑:"害你久等了,真不该。"

    "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定的时间嘛!"严欣和郑璇分别在土岗上两块裸露的岩石上坐下。岩石上还有些微温,坐着并不舒服。严欣拍了拍书包,问:"郑璇,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我是提前吃的。"

    "吃了也再吃一点,你看,我买了两斤月饼。本来想,你要是没吃晚饭,我们就在这土岗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严欣一面说,一面掏出包成筒状的月饼,在两人间的地上摊开。

    郑璇"噗哧"一声笑了:"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呢,你就要赏月!"

    "管它呢,七月中旬的月亮,也是挺圆的。你看,不是和八月中秋一样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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