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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的她又喊口号又挥着拳头时,我只是紧紧按住遮盖萌娘的那条被单。那一刻,九岁的我对人这东西看了个透。一个丑恶的传说在城里不胫而走:某医院的走廊里躺着光身子的女作家萌娘,随之,越来越多的人奔来了。每人只要往臂上套个红臂章,或在这里贴张标语,喊喊口号挥挥拳头,他就有借口在此地逗留,直等到那条被单被貌似正当的理由揭去。我感到九岁的自己渺小极了,被人们那样省力地就拎到了一边。我不知多少次对他们喊出“求求你们”谁都没有闲暇顾及我的哀求:那些如刀的目光早把毫无防卫的萌娘从头到脚细细剁了一遍、斩了一遍。

    那时我怨你,萌娘。你不该等听到红卫兵砸门、知道自己劫数已定才开始拧开药瓶。那已太晚了。你抱着一丝希望:“自杀可以威慑住他们,从而躲过一场使你身心崩溃的批斗。你没有诚意去死,只是想躲,只是想以自杀来作个缓冲。当红卫兵发觉你手里紧攥的药瓶时,他们便立刻剥去你的衣裳。他们在你身上做的“人工呼吸”正是你和父亲常挂在嘴上的,所谓的“斯文扫地”但那时我不懂我的怨,只觉一股极窝囊的情绪,自萌娘起死复生的一刻滋长了出来。那尊严和廉耻的丧失便是我理想的丧失;他们用眼睛糟蹋萌娘身体的同时便是掳走了我心灵的贞洁。

    一年后萌娘从乡下回来,瘦而黑,似乎落去了一半头发,大额变得格外显著。她进出仍被人押解着,据说是怕她在悔过自新前再自尽。那时作家协会门口矗立着一座水泥钢筋的牌子,我和一群同龄的孩子常攀上去,顺口编些歌谣一唱就是一天。那类歌谣没一句不脏不野。尽管没人听懂我们的指天骂地,但我们冲天的委屈毕竟得到了发泄。萌娘走过来时,我不再吱声。我注视着她胆怯而迟疑地向前迈进的双腿,以及本能地伸向前方的双手。由此我判断她的视力已糟透,一行动手先摸索起来。泪烧灼着我的鼻腔和眼眶。所有孩子们都随我静下来,因为那些歌谣主要是我编撰的。

    “狗娘养个草狗子”我突然锐声叫道。押解萌娘的军代表猛回首,只见我与所有孩子一样缄默。待他刚转身,我又迸出两句更不堪入耳的话。如今我否认满口野话的我与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没一个孩子响应我,一则他们难以接受这话的粗野和刻毒程度,再则他们并不恨这位军代表,他的一贯正派谦和甚至赢得我父亲等人的信赖,尽管家长们对孩子们私下里称军代表“草狗子”装聋作哑。

    “谁喊的?”军代表朝语录牌走来,以他冷峻威严的目光扫视我们全体。没人吱声。我坚信我的伙伴们不会叛卖我。当他连问几句“谁喊的’而无结论时,萌娘突然开了口。

    “小穗,你已经完全变成了个野孩子。”她依旧斯文典雅、慢条斯理,似乎从未经历数不清的游街、批斗和自尽。“讲出这种粗野话,别说你父母,我也为你羞死了。我为你无地自容。”

    军代表不做更深的计较,继续押解萌娘往那禁闭室去了。我却不住口地喊,更粗更野地喊,不知何故我已泪流满面。我看见了萌娘为我的粗鄙而痛苦的表情:那表情全在她那不时战栗的背脊上。

    她之所以偏爱我,是因为我曾是个爱读书,擅长背诵古诗、词、曲,见了长辈就鞠躬的女孩。

    怎样才能向萌娘讲清我自己,难道我能如实告诉她,某个夜晚,当我从睡梦中惊觉,那位貌似正派的军代表正矗在萌娘床前,而覆盖她的被单被撩到了一边?我哪里是变了,我是被毁了——在萌娘的奥秘、尊严、贞操被毁的同时我也被毁得不剩什么了。想想看这有多么残酷:让个九岁的女孩顷刻间认清了太多的人之无耻和丑恶

    我的谩骂最后变成了号啕。至今我还忆得出我那败尽书香门风的大哭。我让萌娘无地自容,而在此之前,由她那不彻底的自杀引起的恶劣故事,以及故事所展示的人之恶处劣处早让我无地自容了。

    我突然起身告辞。萌娘手里的杯盖顿时落在杯子上“叮”的一声,冷清的客厅回音四起。“就走吗?”我想我这一走下一位客人不知多少日子后才会来。现在没人知道萌娘了。若逼着谁回忆,大概唯一能被忆起的就是她的自尽。

    “我会常来看您的,我的学校离这里很近。”我说,心里纳闷着即使近也是两年中头回来看她。

    “学校住得挤,就住到这里来吧。这里多静多宽敞!我有个保姆每天专门来给我做三顿饭。我叫她烧些菜给你吃吃”这话她在两个钟头内已向我讲了不知几回了。在我弯腰系鞋带时,听她说:“朱先生去了,去年。我有没有告诉你?”她有心讲得很无意。我一双鞋带系了许久,我怕看见她的泪。

    “那我就叫保姆把房间收拾出来,你哪天来都行。我看,你最迟下礼拜一定搬来。”

    我满口答应着,心里知道我肯定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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