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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关了电视,给舒茨打了个电话。这个时段他一般守在电话机附近,怕电话给他妻子接去。他说他一会给我打回来,因为他在听警方发言人对波莉绑架案的分析;他是想到他自己书房去跟我通话。我问他:你知道我在十一岁时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兴趣,草草挂了电话。

    马上、教授打电话回来,问我是不是独自。我笑了,问他:你要怎样?他说:我可以现在开车过来看你吗?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他来看我,没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

    不的,我一般只往他办公室打电话。

    他说:我要过来看你,决定了。我说:我知道你决定了。

    可能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说了晚安;他马上说,别把我挂断!我说,那行,早上好,可以了吧?他听出我困倦得与世无争了,也听出我笑眯眯的。可能他还听出我可以在不爱中爱他。

    你说的很逗。细想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可以很不爱地爱这老人。我可以很爱地不爱年轻男性。在年轻男人那儿的失望让我感到老人的温暖。跟一个老年男性,你不会失望,因为你是以失望开始接近他的。

    谁也没告诉,每天从公寓邮箱里拿出一沓回绝信,偶尔有一两封说:可能。我在加紧行动。

    不知道。不过他最终会知道。早早发警报会怎样?可能会激化我们关系的进展,若被彻底回绝,我还得与他共饮一江水:那时拿激进后的关系怎么办?也许我最终不想走,不想要那份永诀后的一股股油然想念?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

    好的,我们在游湖,和几个博士生谈天的时候,我注意到舒茨夫人来了。在这之前我竟没有意识到他们一块来的。教授刚才还和我们一起胡扯,这时回到夫人身旁,成了一形一影。素来要好的夫妇显出了那种对称。他们俩的衣服色彩和式样上都有一番商讨协议。干脆是同一个牌子,运动绒衣胸前都有细小的“考文克兰,背后是大的“ck”

    教授夫人跟准都慢条斯理地谈卡尔怎样,琳达怎样,凯瑟琳怎样。凯瑟琳今天要和爷爷换帽子。卡尔是个没话的父亲。从来没见过像琳达这祥易相处的儿媳。她随随便便就把这样一次社交活动变得极其非社交。甜蜜而琐碎。

    可以活在丈夫的和孩子的生活里,可以把公众生活变成她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让公众去过她的日子。半个小时我们吃她自制的螃蟹沙拉,都活在她的生活里。她对我格外照料,常说着说着,转向我:你知道的啊。风在湖心加强了,船颠起来。有几个人开始晕船,我是头一个开始吐的。开始我背着人吐,把自已关在厕所里。谁发现了,把门弄开,我的一部分知觉已飘走。只记得给人搬到甲板上,躺平。舒茨不知从哪里冲到我身边,我睁开眼,看见他平常所有对我的思虑和疼爱此刻都集中在脸上,仿佛只有他和我,其他三十来个人不存在了。他跪在那儿,把我上半身抱起。他夫人和同事、下属全失了语地看着他。这个一向正确,把人的敬意看得比爱戴重要的老人,什么也不要了。惊讶也好,鄙薄也好。他没有感觉了:随三十几个人纷纷对我和他关系急速分析,纷纷想拿分析结果去做各种用途。他夫人在事发的头一秒就找到了她与他长久为之咨询的解释。她却居个善良的女人,先吞咽下去。我想她一定含着泪。我看见教授白色的头发被风吹乱,显得那样稀薄。他的灰眼睛离我很近。他窃窃私语地说:多少次我叫你别乱吃安眠药。

    把我俩间的一个秘密招认了。所有人,他的妻子顿时明白他与我有过如此的气氛去讲如此的窃窃私语。一点隐瞒也没有了。明天就会有人去他办公室讨价还价,工资、教时或论文,以这一刻得到的供认。

    我为他难过。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说老年在逼近,只有爱情能安慰。它远比权力和威信根本。

    他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想到。

    他这六十八岁的男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公布了他的感情和肉体的秘密活动。

    他的妻子越来越感到吞咽的艰难。她仍细声细语,说外面太冷,应该进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驳:外面的冷风会让她好受。

    他明显地让人们知道:他有权代我决定,并惯于把握我的感受。他了解他自己的孩子,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血。

    其实只有十来分钟,对我像是许多年。被人这样盯着。

    我爬起来,说已经没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却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个年轻的女孩东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惟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给人落下把柄这样的事。她不介意我刚得到的新身份。

    事后人们对我依旧,但对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赞赏。

    我在那一刻爱上了教授,他一直离我不远,每次回头,他都在看我。他有种骄傲在脸上。什么都显得那么庄严。他当然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正在产生后果。那个礼拜六的下午一点四十,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你看,中文说,爱上了;英文说:堕入、沦入爱情。

    一是上升,一是坠落。

    每一个上升或坠落都要背叛那么多东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们都怀着美好的情谊相望,却再不能走到一起,像阳界和阴界相互会心着对方的存在。

    后来船靠岸了,舒茨走过来对我说: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学;健康也是要学的,你要学会它。

    是,我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他。

    谢谢。

    是,心情很好。也许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暂旅行。下礼拜我或许会取消就诊。

    三个星期了!

    都好吗?

    我想到要截止就诊。一阵子,我觉得还不行,什么还是耿耿于怀。

    挺好,谢谢!加州很美!时间太短了,一直忙着问路。

    中间有个间断。先不去理它——一九七四年。

    我爸爸回到了城里。我讲过这段吗?

    他回来了,黑瘦、更驼背了,奇怪的爽朗健谈。在旅馆的楼梯上就能听见他打电活的嗓音,在电话上哈哈大笑。很不是个将功赎罪的态度。可他这四年在“五七”干校怎么过的,他一脸的“想不起来”然后他说,过得去!

    这四年似乎在他生命中空掉一块似的,如同他替贺叔叔写书的四年,形成一个空白。

    我们在旅馆住到第二个月,隔壁的套间搬来了另一家。一天我爸爸正在大声谈笑,邻居的门砰地打开了。我看见一个粗壮的女人站在我们的门口。她门也没敲,拧了门把就进来。我爸爸的笑马上被堵塞。我也顿住阅读,看着她。这女人的脸在我记忆中浮上水面。女人直直走向我爸爸。

    我爸爸身体做了半个欢迎姿势。于是这做到一半的迎候便有点像躲揍。

    女人在离我爸爸不足一米的方位站住,对他说:噢,是你啊!音调是冤家路窄的。

    我看着女人的方脸宽额,牙齿给烟熏得微黄,眉毛细淡,褪色褪成灰黄两弯,在愤怒和冲动时洪成两条微红的肉棱。她穿一身铁灰,上衣口袋插一枝钢笔。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泼在我爸爸写到一半的稿纸上。我爸爸看着,什么抗议也没有。她边动作边说:老贺没听错!昨晚上楼他就听出你来了。还整不整他?还上台去划清界限,打个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我和我父亲彻底记起了这位女县长。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区副书记。是她上面下面的找人,把贺叔叔从瓜棚里弄回城里。说是要长期治病。省城到处有这类没名分的前首长,前作家,前著名演员。他们都暂栖某隅,递状子,申诉,等候“落实政策”就是复职,恢复名誉。

    我爸爸看着泡了一夜的茶成了乌红的汁在稿面上汪着,纵横流淌着,墨迹漂浮起来,字句融开了。他有一瞬间想把那成就一半的电影剧本捞出来,但他估计女书记看着这番决堤和毁坏会心里好过,手就那样猛一提,又空着放下。反正毁的都毁了。

    我也没有劝阻的意。动也不想动。我爸爸需要这一下子,他从此真的就完成了负疚的苦旅。这一下子可以偿清他的债务了。

    我不动,也因为她是贺叔叔的妻子。在此之前,我只见过她两三面,还是多年前。只记得她很严峻地同艺术家协会的人照面,点头。她的表情告诉你:所有叫做艺术家的都是供人民消遣的,都是闲情逸致甚至闲散无聊的。

    她一只手架在腰上,两根眉毛还是两条红红的肉棱。

    她说,你晓不晓得,没有贺一骑你早就是“敌我矛盾”

    了!他多少次去找省委的人谈话,你知道吗?凭你这种家庭成分,本人表现,你反党言论够装三本长篇小说了!不是贺一骑救你,你八个右派帽子都戴上了!你有良心吗?

    狗还有良心哩!女书记嘴里一个词哑在那儿,是集市上,或街巷里女人的词儿。她及时让它哑在舌尖上,牙齿和嘴唇已把它的形状轧压出来。

    我爸爸说:老贺现在怎么样?

    我看得出他问完就后悔了。他总是留心贺一骑的各种消息。贺一骑在流放时期的履历,我爸爸搜集的那份最详尽完整。这样一问,女书记主持公道的情绪全被刺激起来。

    她说:他怎么样?!她被冷笑弄得寒噤连串,意思告诉我爸爸:你也配问?!她眉毛上的血气迅速顺鼻梁下移,鼻子全红起来。形状不错的大眼睛汪起泪,又说,他一身的病,又残废了——他怎么样?!十二岁参加革命,扔下讨饭棍就扛枪打日本!末了给你这种人整!你这种人跟他“反戈”“划清”!让大家看你跟他贺一骑没任何瓜葛了是吧?是嘛,人倒楣了嘛,谁敢和他瓜葛?有权有势,才有交情两个字!看他给人踩在脚底下,你赶紧也去踩,踩得比哪个都狠!你不踩,怕人家来踩你。末了怎么样,该怎么踩你还怎么踩你!就你这种半封建半殖民家庭的孙子,你代他写书也好,打他嘴巴子也好,贺一骑还是贺一骑!

    她把自已说得越来越愤怒,也越来越精神。一边激昂陈词、她一边在十六平方米的客厅里走动。碰到墙,又走回来,眼睛只看着她自己手指狠狠点的那个方位:那个方位就在她脚步的斜前方。好像她在追骂她脚边的一条狗。

    她就这样在区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里布置政治学习,批评计划生育的不彻底。她也是这样同贺叔叔吵嘴。教育儿子。

    她从这头到那头在我们父女眼前游行示威,我们俩紧抿嘴唇,歪着双脚站成个一模一样的受罪和无奈的姿势。

    门口出现一个人。北方口音说:你在这干什么?!

    是的。贺叔叔。

    他一身毛料中山装,从来没见过他裤子上有那样的裤线,刀刃一样。他似乎偶然发现妻子身后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里瞬息的混乱。他脸上消失许久的酒窝出现了。

    接着,开放出很大一个笑容。他一声不响地奔进房里,穿过他的女区委书记,到达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达时才最后完成。

    贺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过程。

    “嗨,你这家伙也住这儿!”

    贺叔叔就这么欢叫的。他没有把手伸给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头。那残缺的中指,就这样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

    后来我问过贺叔叔,那前前后后是不是一场戏——他和他妻子。他否认。说他的确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里,他也在头天住进旅馆时听见我爸爸的嗓门了,他却不愿缓和。缓和了也会是假的。他在隔壁一直听着妻子的演讲,本不愿干涉,听她太过界限,他才不得不出面。一眼看见我爸爸,突然什么都过去了。他看见我爸爸眼里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他们被磨砺得粗黑的脸,竟像孩子一样红了。

    我爸爸笑得有些傻,也有些惊惧,微微缩着脖子。

    女书记停在半路,看这两个四十八九的汉子怎么可以如此稀里糊涂地言和。她看我一眼,看我对这局势的评价,她忽然发现她不熟识我。女书记窄起大眼睛来看这二十来岁的女子。那种对一切外表美好的东西的固有轻视。

    她看这年轻女子的白衬衫束在墨绿底子带白雏菊的裙子。

    裙子铺张的宽大下摆。她心里对我的公然打扮惊奇也鄙薄极了。她想知道如此胆敢的年轻女子是谁。居然不去看两个男人的好戏正演下去,她直冲我来了。

    她问:你是谁啊?

    她的逻辑重音放在“你”上:从下滑再上挑的第一声,鼻音为主。舌头紧挤上颚造成口腔狭窄,使鼻音形成了强烈张力。它本身就充满怀疑和排斤。

    你试试,这个中国字:你——。

    这套动作在鼻腔送出的气流和声音铸呀成这样一个形状:你——。

    妙不妙?整个口腔器官的动作已具有大量潜语。

    我怀疑“你”在我们的语言中,从最初最初,在先语言阶段,它就是用来指控的。它指出“你”是异类,是“我”的对立。“你”本身就含有相对“我”的敌意。“我”

    在称呼“你”时,是在接受你的敌意;在我们中国的古老戏剧舞台上,常见一个角色伸出两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着另一个角色说:“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词没有了。因为不必要了。这个“你”所具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谴责,排斥以及对于“你”所含的一切异己性的感叹,绝不是下面的词可以表达的。没有更准确更丰满的词填入那个省略。

    因此,当贺叔叔的女书记说“你是淮呀?”的时候,她不是真想知道这个“谁”她当然知道我是谁。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亲的脸容和神态,看一看我们时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她只想让我听见这个“你”因此她把发音过程让我听见(看见)了。它很完满。它是发言,不是提问。它本身是个疑问到解答的起承转合。

    我正从衣柜里取毛衣,胳膊下夹了两本书,准备出去,让两个中年男人少些顾虑地表现他们的悲喜交集,表现破裂后重逢所特有的夸张。让他们去谈他们曾经的下棋、打猎和酒肉,小心避开谁欠谁的追究。墨绿底色开满白雏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离时十分地招展。女书记在此当口问我“你是谁呀?”

    她手背在身后,榆树叶儿形状的眼睛微眯。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敌意,说:你不认识我啦?

    然后我转向我爸爸和贺叔叔,告辞。两个男人为他们意外中失而复得的友情正动心扉,眼睛温存地看看我,请我自便。我装着对所有因果毫不感兴趣。贺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还没开始。

    他对妻子说:你不认识了吧?你第一次见她她才这么点儿。他叫我陪女书记出去逛逛,一些改卖大众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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