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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父亲还包括和母亲决裂,使南昌在战友们中间的处境变得微妙。人们早已对南昌的父亲生疑,有着一些传说。照理,南昌的激进行为应该让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们反倒对他有了戒意。他们这一伙的父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冲击,从原先的领导位置下来,他们的身份还有信仰跟随着受到了贬抑,南昌这一行动,就无疑地有一种变节的含义。此时,人们亲历了政治的波折,对党内历次路线斗争开始重新审视,所以,南昌父亲这样的人,谁知道呢?也许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革命者。再说,他们这些胜利者的后代,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他们当然属于一个特殊的阶层,无论内部有怎样的分歧,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由不得别人来插嘴。这样的观念其实是比前一种、由信仰产生的理由更具有力量的。在此,倒真有些像资产阶级兴起之时,面临没落的贵族的心理。就这样,人们多少对南昌起了敌意。

    只有陈卓然对他一如既往,可是,南昌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加生恨。他觉得陈卓然是做姿态,其实居高临下。并且,他还想到这一切都是陈卓然蓄意策划的:他先是给南昌的父亲定了性,暗示南昌起决裂之心,最后达到孤立南昌的目的。他这么想几乎是有些病态了,因为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陈卓然为什么要孤立他。即便是在这偏执的状态里,他依然痛苦地羡慕着陈卓然,陈卓然可谓天之骄子,样样都比人优越,以至于不久后,陈卓然受到公安部门的拘禁,这一点也使南昌嫉妒。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形象,陈卓然更完美了。南昌并不知道,倘若当时他搭上的车厢没有被摘下,而是一径去了北京,那么他完全有可能与陈卓然做“狱中难友”可偏巧,弃北向南。他实在是逃过一劫,却也与陈卓然擦肩而过了。

    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们的司令部基本解体,却有无数个司令部取而代之。战友们都四散了。南昌一个人坚守在空荡荡的司令部里,说实在的,也是没地方可去。要说,学校是比前一阵热闹了,因为派仗越演越烈,有几次还升级到了武斗。夜里,灯火通明,喧声四起,玻璃窗哗啦啦碎下来,不知怎么又拉了闸“刷”一下沉入黑暗。为安全起见,南昌将门上的司令部字样撕下来,将两间打通的教室间的隔门重新关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较小的一间。他很少出门,甚至人们都不怎么知道这里还驻着一个人和一个司令部。有几次,新成立的战斗队找空房间,找到这里,敲开门看见有人,便又退出去。几次过后,南昌又在门上贴一张字条,上写“星星之火战斗队”从此不再有人敲门。他在战友们弃下的物品中翻找到一些书籍,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以及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是陈卓然留下的。

    有一天,不知是由什么驱使的,他忽然打开笔记本,开始抄写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觉得,抄写帮助他理解了这部共产主义运动史的伟大文献。更重要的是,抄写缓解了他那种被遗弃的颓唐的心情。当他抄写到第五章上,关于“十二月十日会”随波拿巴巡游时的一段:“在这个团体里,除了一些来历不明和生计可疑的破落放荡者之外,除了资产阶级可憎的败类中的冒险分子之外,还有一些流氓,退伍的士兵,释放的刑事犯,脱逃的劳役犯,骗子,卖艺人,游民,扒手,玩魔术的,赌棍,私娼狗腿,妓院老板,挑夫,下流作家,拉琴卖唱的”他不由自主地情绪激昂。

    晚上,他怕械斗的人群袭击他的窗户,总是早早地熄了灯,身体靠在窗边的墙上,侧脸看窗外的情景。从他所在的四楼的高处望下去,操场上熙攘着的人真有些像蚁群呢!更多的时候,操场上寂静无人。他也不敢开灯。看久了,就会在操场上的沙砾地上看见两条影子,一条长,一条略短,长的是陈卓然,短的是他。他止不住想:陈卓然在做什么呢?监狱的生活总是严峻的,比起来,南昌算得上什么呢!有意无意,南昌将自己的生活压缩到最低限度。他两天去一次食堂,买来一堆淡馒头。淡馒头,还有开水,甚至连酱菜也没有,就是他全部的给养。开始,他不理发,从不知是谁留下的一面小镜子里,看见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长而乱的头发,尤其是唇上长出的硬起来的胡子,心里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满足,他喜欢这个形象。后来,头发长得不成样子,他就到学校外面的剃头店里,干脆刮了个光头。这样,他看起来,就真的像一个“联动”有着典型的抵抗社会的表情。他难得走出屋子,买馒头、打开水,或者上厕所,走在戴了各色袖章嘈杂的人群里,难免有人会看他一眼。可是这一派以为是那一派的人,那一派以为是这一派的人,还会以为是一个随便闯入的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谁也都不追究他到底是谁。因此,他便在这复杂的局势中生存下来了。

    这一天晚上,整幢楼的灯都亮着,操场上的灯也亮着,显然是将要有行动来临。可是却奇怪地寂静着,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南昌从窗户往底下看,空无一人的操场忽让他有些胆寒,他感觉到这一幢楼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郊区的夜晚本来就是沉寂的,灯光将这沉寂照亮,照出它的空洞。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事实上,仅仅是,拉错了电闸。这个错误不久就纠正了,校园又暗下来。随了灯灭,楼里反有了些声息。他听见楼上还是楼下,有人说话,走动,开门和关门。方才一幕就像是梦魇,明亮的梦魇。南昌微微喘息着,在黑暗的房间里乱走了一气,有几次,碰上桌椅,他不是让开,而是硬顶过去,将障碍物推到一边。膝盖处一定碰伤了,疼痛却让他安静下来。他渐渐放缓脚步,最终颓然坐在床边,又缩进被窝,睡着了。夜里,他被敲门声唤醒,他没动,任由敲去,以为同往常一样,敲不开自然会离去。可门外的人却很固执,也很耐心,叩几下,停一会,再叩几下。相持了一时,还是南昌妥协。这个晚上,他变得有点软弱。他跳下床,赤脚奔到门前。先还谨慎,只将门张开一条缝,却又急躁起来“哗”地拉开了。门口站着大姐。

    月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投进来,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体挡住,于是,只余下一道轮廓。他看不见大姐的表情,却看得见大姐嘴动,很奇怪的,他听不见大姐的声音,似乎是从大姐的嘴动,看出几个字:妈妈死了!就像是紧接着的,他已经骑在了自行车上,车后坐着大姐。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的房屋都暗着灯。看不见月亮,月光却很亮堂。此时,南昌忽然拥有了一种超常的视能,他能够俯瞰街区,整个浸在月光里的沉睡的街区,连屋顶瓦楞里的茅草都历历可见。一盏,两盏,相距很远的路灯,在窄长的巷道里投下昏黄的光和暗。行道树已长出了嫩枝,枝条在街面编织了错落的花案的影。他甚至能看见自己,小小的,简直像一只蚂蚁,骑着一架米粒般的自行车,载着又一只蚂蚁。与其相比,街道、房屋、树,就都显得巨大了。这种俯瞰是在猝然间结束,他的自行车直骑上人行道,然后在一道台阶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自行车一起摔在地上,原来到家了。他和大姐,还有那架车在地上纠缠了一时,方才挣脱开爬起,一阵寒战从脚底涌上。自此,他便一直处于激烈的寒颤之中,膝盖碰膝盖,牙齿格格响着。有几回,他的脚还绊住自己的脚,磕倒在大理石的楼梯上。

    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是大姐一个一个找回来的。母亲在父亲隔离审查,也就是召集他们开会之后不久,也被隔离了。今天早上,母亲单位里来通知,母亲于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杀”所以,尸体立即送去焚化,只交来一张骨灰领取单,还有一包母亲的衣物。距离上次开会仅只是一个多月,情形却已大异,主持会议的不是母亲,而是大姐,地方也不在父亲的书房,是在门厅。几扇房门都关着,这样,外面就看不见这里的灯亮。大姐将大家召集拢,并不说什么,只是自己动手搬动几件家具。大家都怔着,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在这个没有老人,成员都是青壮年的家庭里,死亡的来临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甚至,没有一个人哭泣。屋里静着,大姐手下的搬动偶尔发出一声响,有两个弟妹想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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