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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所有的人都劝他,侬实在想要,也可以,但必须叫她把“拖”来的那个女小囡还给她的生身父亲。也就是说,她本人可以进谭家门,但那个外姓的小囡,不能进谭家门。

    姜芝华当然不答应。

    “我是她亲娘!”她带着泪水喊叫。

    “但侬现在是谭家的人!”被派去“谈判”的经老老先生瞪起眼睛也叫。

    “她只有六岁!”她又哀求般地叫。

    “六岁在谭家门里转来转去,大家看见了心里也摆不平的。特别是让外头人看见了,侬叫谭先生的面孔往啥地方放?”

    “那我就不过门了。”

    不过门的意思,就是不嫁。决心还真不小哇。这一下可真把经易门的祖父惹火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哪能(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啦?!谭先生待侬嘎(这么)好,侬哪能(怎么)可以一点面子都不给谭先生?!这种事休假使摆在侬身上,侬会哪能(怎么)想?谭先生好不容易在上海撑出这样一个场面,娶个姨太太,身边整天拎一只“拖油瓶”晃来晃去,侬叫他还哪能(怎么)做人?谭家的这场面还哪能(怎么)做得下去?侬这个女人哪能(怎么)实能梗(这个)样子一点良心都不讲的啦?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啦?!经家的这位老老先生用一口带浓重乡音的上海话,又拍桌子又挥拳头,痛彻肺腑,把姜芝华狠狠地骂了一通。最后他问姜芝华,听说,侬肚皮里已经怀上了谭先生的小囡了?侬不过门可以,侬把谭家的这点精血这点骨肉给我留下来不能让谭家的血肉让侬这样的女人带出谭家门去!”

    “我是哪能(怎么)个女人?啊?侬讲。我是哪能(怎么)个女人?哼哼。哼哼。我肚皮里这点精血骨肉跟侬姓经的有啥关系?谈得到要给侬留下来(口伐)?”姜芝华叫着。哭着。

    “告诉侬,这是谭先生的意思”

    “不可能!”

    “不可能?侬自己去问!”

    姜芝华连眼泪都没顾得上擦一把,就真的闯到谭老老先生的写字间里去了。谭老老先生面对姜芝华的责问,脸色灰暗,好半天都没抬起头,好半天都只是在喃喃着同一句话:“芝华,侬要替我想想侬真要替我想想我是喜欢侬的真的是喜欢侬的”

    姜芝华此刻真是欲哭无泪。只得长叫一声:“好我给侬。统统都还给侬谭家”说着,扑到窗前,拉开窗子,就要往楼下跳。慌得谭老老先生和经老老先生,还有在场的经老先生和两位大房二房太太都扑过去,一把抱住她,一起劝道,侬不可以这样的弄出人命,谭家和谭先生更加没有面子了!

    后来,只好另外找了一处背静的住所,把她母女三个(包括肚子里的那个)安置了下来,暂且不谈“过门”的事。半年后,等姜芝华生下谭先生的孩子(就是谭宗三),做完月子,又替谭宗三做了“百日大寿”经易门的父亲、经老先生奉命来处理这件事。还是谈“过门”的事。经老先生告诉她,谭先生是真心想把她收到自己身边去的。

    “我女儿怎么办?”姜芝华开门见山地问。她就是这么个直性子人。

    “她有她的阿爸嘛。侬何必一定要为难谭先生呢?千句万句,还是那一句,侬要为谭先生想一想,这事体就好办了嘛。”经老先生比他父亲要沉着得多,说话也要有分寸得多。

    “啥人为我母女两想一想?”她这么说着,眼泪即刻涌出眼眶。

    “那那就先这样吧。”经老先生见姜芝华仍那样固执,沉下脸,淡淡地说道。“侬再想一想。时间已经蛮长了,再拖也拖不起了。侬快点拿个主意。小少爷我先抱走了,过了百日,谭先生老想他的”经老先生不慌不忙地说道。

    “小少爷不能抱走。他每天还要吃奶的!”姜芝华忙叫道。

    “那边已经为他找好一个奶妈了。这点事,侬放心好了。饿不着他的。”经老先生说着笑嘻嘻地起身告辞,向外走去。姜芝华一想,觉得不对,忙起身到里屋去看,却见藤木漆绘摇篮已经空了。原来,经老先生一进门,就趁姜芝华不备,叫人抱走了小宗三。姜芝华的心好像一下被什么捏碎了似的,浑身一颤,腿脚一软,差一点栽倒在地;手下意识地在空摇篮里乱抓了两把,便哇地哭出声来,忙掉转身追了出去,拖住经老先生,要他还她的儿子。

    “姜太太,儿子总归是侬的。不过,话要讲讲清楚”

    “侬先还我儿子”

    “姜太太,这就是侬不讲道理了。儿子是侬的,也是谭先生的。在侬身边放了一百天,也应该在谭先生身边放一百天。公平交易,啥人也不要欺负啥人。侬讲对(口伐)?”

    “我的儿子求求侬求求侬我的儿子”

    “哎呀呀,小少爷是回到他阿爸身边去,又不是送育婴堂孤儿院。有啥要这样哭哭啼啼的呢?”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姜芝华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这位经先生都不会听她的。出路只有两条,一,交出女儿。或者,二,交出儿子。

    三天后,她主动找到经老先生,告诉他,她同意交出女儿,同意同意同意但从此,她不愿再多说话。或者就不说话。从此以后,她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不再值得说的了。她变得非常平和,非常与世无争,非常吃素但又非常不肯信佛。只是埋头过她自己的日子。

    111

    姜芝华早就一卦打煞,料到谭宗三坐不稳谭家“当家人”这把交椅。这么多年,她虽然很少公开站出来说话,但心里一直有一把极准的“秤”老早就把谭家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掂过斤两。自然也毫不例外地掂量过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儿子的事,平时她也管得不多。因为自从进了谭家门,她就看出,这里的一切,都跟外头“小户人家”的不一样。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大铁门里,因为牵扯到“谭家的前途”就要复杂十倍二十倍。儿子归她生。但绝不归她管。他是“谭家”的。有十双二十双眼睛在盯着他。她管不了。也用不着她管。管也无用。有时从生活上过问一下,更多的却只是在一旁看着,辛酸地而又欣慰地接受儿子经常性的问候。几十年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啥高兴,又为啥担心。那年,谭宗三决定去盛桥“定居”她斟酌再三,鼓足勇气,敲开儿子的房门。她说:“宗三,侬的事体,我一向不喜欢多嘴。今朝来,我只想问侬一句话。侬读大学,又去英国留学,不要讲谭家为侬花了多少钞票,只讲侬自己,为取得今朝这个身份,吃了多多少少的苦头。难道这一切就是只为了侬今朝走这一步,躲到盛桥去?侬为啥不敢留在上海做侬自己的场面?侬觉得侬缺啥?缺聪明才气?缺身份地位?缺人缘关系?还是缺钞票?儿子,侬啥也不缺啊!侬为啥不替娘争这一口气?!”

    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大段铮铮生响落地开花的话,谭宗三真的吃了一惊。留在上海做自己的场面。这种话是母亲她在说?多少年来,他总觉得母亲像行驰在雾中的一艘大船。虽然稳重可亲。坚韧不拔。但终究还是捉摸不定的一艘沉默的旧木船。并且在渐趋消失。无声无息。黑影幢幢。他从没想过、更没祈望过这样的一艘旧木船还会发出什么样响亮的一击。

    “又哪能(怎么)了?姆妈,我的事体侬就不要管了。”

    从英国回来后,在别人面前说话做事总能谦让三分的谭宗三,在母亲面前却总是显得有一点不耐烦。还是任性。

    “侬也快三十岁了。不要再跑来跑去了。也应该定下心来做一点事体。最起码也应该为自己找一个身边的人”母亲坚持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还有啥事体(口伐)?”儿子不高兴了。

    她怨怨地看了儿子一眼,但还是控制了自己,没再说下去。这几十年在谭家,她最大的一个收获,也是在做人方面最有长进的地方,就是终于懂得,而且是深深地懂得,做人一定要知趣,即便在儿子面前,大概也应如此。

    谭宗三做谭家的“当家人”起码有两点,对母亲是有好处的。一,住的地方。她很快搬出后花园那幢旧厢楼,搬进“将之楚”二,吃的方面。有茶房专送到房间里来。再不用担心那种落雪落雨乍暖还寒刮风天,走过长满青苔的砖砌甫道和那一段林间土路上无法避免的泥泞。其他的好处还有,所有的老太太在大太太处聚会,再没有人敢轻薄她。当她每每走进大太太的大客厅时(这客厅要比其他人使用的大两三倍),除了大太太,所有的人都会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向她致意,用最亲切的微笑,最恭敬的神情,最疏远的口气,一起向她说一声:“侬来了?”而且她的座位也从前排未座移到了贴近大太太身边的那把红木太师椅上。客厅里,这样的太师椅只有两把。大太太一把。她一把。都铺着织锦缎面子的丝棉软靠垫。她始终不能忘记,第一次在各位太太姨太太们恭敬的致目礼中,向那把宽大厚重威严古老而又珍贵的红木大师椅走去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浑身抖个不停。脚步点子都踏得有一点错乱了。以至不敢抬头看人。以至两只手在身前攥捏得非常非常紧,也没能制止住那狂乱的颤栗,以至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事后留下那样一串红紫的印痕,让她隐痛了好几天。

    还比如,用娘姨方面,住在旧厢楼里时,当然也有娘姨来帮她料理生活。但这些娘姨不是派给她一个人专用的。一共四五个娘姨伺候着她们这一群寡居的老太太,的的确确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而搬进“将之楚”以后,便有两个专用的娘姨来专门伺候她一个人。这样的待遇以往是只有大太太才能享受的。一开始,她还客气,一定不肯用两个,觉得能用一个专职的,就已经蛮好蛮好的了。经易门听说后,马上来找她,关上门,低声对她说,侬千万不能这样做。侬这样,等于在跟大太太过不去嘛。等于在当众教训大太太用的娘姨太多了嘛。侬阿是要大太太也少用一个娘姨?她一听,慌了,连连摇手,连连改口,好了好了。就按大太太的意思,我也用两个罢。我也用两个。经易门随后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道,唉,现在谭家门里最要紧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家的老太太身边用几个人。你们多用一个两个人,又能多开销几个铜钿?现在最要紧的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再讲了,目光灰黯地抖问了一下,便嗒然低下头去。姜芝华是懂得经易门这一瞬间的种种难言之隐的。这时她已经听到谭家门里对谭宗三和经易门之间的许多议论了。她也知道,这些议论中心一个意思,都在说谭宗三处置经易门,太“轻率”太“不公”姜芝华更明白,经易门此刻拿出这样的一副“做派”无非是要向她表达自己的一种苦衷,希望也能得到她“公正”的支持。但当时,姜芝华是装糊涂了的。只当没听明白,嘿嘿一笑,打个马虎眼,没有做任何表态。她懂得,她的表态是可以被拿去对抗谭宗三的。但全部事实恰恰说明,姜芝华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儿子做这个“谭家当家人”的。不仅不反对,在得知儿子下决心要罢免经易门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惊喜”惊喜自己的儿子终于能够作出某个大决定了,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是感慨得想哭;尔后才是担心,担心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自己怎么面对前花园后花园里所有那些老太太的疑询和责问。那一晚姜芝华整整失眠到天亮。她根本没有上床。她再一次地紧紧捏住自己的双手,站在窗前远望。当时她的心情无异于大船刚驶进船坞,便听见十二级狂风裹挟着九级浪追来,扑袭港外的黑云和堤岸上的防风林。在一阵阵摧枯拉朽天崩地陷般的拆裂声音中,一颗脆弱的心脏在安全的小舱门里咚咚跳动。为自己暗喜。

    要知道,姜芝华当年也同样恨经家人。甚至在谭宗三一改谭家几十年的老例,到谭家花园外头买房子、组建“豫丰小班子”伤害了越来越多的人、引起越来越强烈的反应的时候,他的这位母亲还是在暗喜诧异惊疑期待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那些天里,她到大太太客厅里去参加例行的聚会,处境已经相当难堪了。几乎有三分之二的老太太已不起立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小部分甚至都不拿正眼来看她。只有大太太还保持着必要的节制和沉默,因为召回谭宗三接替谭雪俦做谭家的当家人这件事,事先曾征求过她的看法。而她当时也是表示过同意的。

    后来传出:又要奇出怪样地跟几家大银行组建什么“联合投资银行”大太太沉不住气了,痉痉抖抖地拿出一大沓各方人士写给她的“条陈”“抗议信”让姜芝华看。

    “这样一联合投资,将来谭家还姓不姓谭?”大太太心痛地问。

    “姓谭。当然姓谭。不姓谭,还能姓啥?”姜芝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答道。对这个联合投资银行,一开始她也不懂,也有许多的疑虑。后来悄悄去问过谭宗三,所以今朝还有几分“本钱”来回答大太太同样的疑问。“合同里写得老清楚的。联合投资的只是那爿银行,筹得来的款交给谭家一家用。这爿银行赚的钞票当然要跟那些股东一道分红。但其他的厂啊店啊,还是我伲谭家一家的。”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口伐)?”

    “合同上就是这样写的。双方都要签字盖章的。还找了总商会的几个大好化(大人物)来做中人。不是瞎来来的。”

    “侬看过这个合同了?”

    “宗三亲口对我讲的。”

    “宗三唉侬这个宝贝儿子谭宗三啊”大太太痉痉抖抖地收拾起那一大沓“条陈”摇摇晃晃地叹着气走了。这说明,这时候,大太太对谭宗三已经开始有点失望了,对他的信心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但即便如此,种种迹象表明,姜芝华在那时候,还没有想到要把儿子从“当家人”位置上拉下来。

    后来接连发生了三件事。但认真讲起来,这三件事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首先一点,她受不了那种动荡。姜芝华天性是个动荡的人。但几十年在谭家门里的日子,使她不能再接受“动荡”谭宗三做了“当家人”以后,她的日子再度“动荡”起来。总有人上门来看她。各种各样的人。包括那种她根本想不到的、过去从来也没来看过她的人,纷纷来求她。纷纷来拜托她。纷纷来瞻仰她。或者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来纷纷“轧轧闹猛”(凑凑热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吃穿不愁,啥正事也不做,只喜欢往时髦圈子里钻,往时髦人物跟前凑。一开始,姜芝华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应接不暇而慌乱,激奋;继而能从容应付了,又真心喜欢上这种热闹了(人啊人,你天生一个名字就叫“虚荣”)。过去的几十年,她内心太寂寞。特别是谭老老先生仙逝以后,有谁再会去花时间理睬一个住在旧厢楼里的“孤老太太”?但“孤老太太”毕竟也还只有“五十多岁”远没到心力智力都衰竭的地步。挺直了依旧丰满的身躯,站在旧厢楼那油漆剥落的廊檐下,眺望谭家花园里那一重又一重非常逼近却又非常遥远空阔虚渺的“蓊郁苍翠”和“鳞次栉比”她真正是也曾反复把栏杆“拍遍”把“吴歌”唱尽啊。但的的确确又奈其何呢?!而如今,突然,所有的人又来围拢你,又看重你。不管你说什么,都有人在听,并认真响应(即便是假装的,也装得很认真)。于是,没过多久,几乎所有的人都发现,姜芝华的脸色光润了,气色清朗了,神情泰坦了,举止大度了,在浦西救国赈灾慈善基金会发起的募捐会上一次就捐了两个金戒指和一副镶银象牙手镯。并且还允诺担任了两所中学堂的女童子军家政顾问。但随即却出现了一种“新病”她会每天盼着这些人来。一开始,只要有人来,便可以。后来,逐渐计较起来人的多少。来人档次级别的高低。多了,当然高兴。少了,不但不高兴,还不安。焦虑。因为她很快就发现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完全跟谭家的处境有最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往往标志着谭家处境的好坏。特别跟谭宗三处境的好坏关系更密切。而且还成正比关系。也就是说,谭宗三处境好时,来看望她、求她办事的人就多级别也高;处境越好,来人越多级别越高。反之则越少。或巨少。简直是屡试不爽。从不悖反。所以一旦某一天来人少了,特别人数有剧减,她就惊惧,就要猜疑,就要马上找人去查实谭宗三那边的情况。于是她专备有一本记事簿,每天登记来客的姓名身份事由。最后小计一个总数。每天做比较。分析。有时总数跟上一天的差一两个人,也会引起她一番动荡。不安。也要想一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每天都如此。只要大太太那儿没安排活动,她从早上七点起就开始整理打扮,九点开始等待,等第一批客人上门。如果等到十点,第一位客人还没出现,她就会坐立不安。甚至打电话催问。到后来发展到心慌,失眠,出虚汗,以至健忘,乏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太阳穴里痉痉地热热地跳疼。等等等等。(我郑重声明,这里所描述的,绝没有半点矫饰或夸张。)人们经常看到她站在“将之楚”楼的大阳台上眼巴巴地盼望着迟迟不到的来访者。后来大太太很婉转地提醒过她一次,这样做,有碍体面。她立即就改在了落地宫后面,但,还是张望。她变得非常害怕独自一个人闲处。一刻也不能空关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一刻也不许那两个娘姨离开她。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那两个娘姨到厨房间去为她取饭菜,她都要跟着一道去。她是那样地害怕再度空闲再度没人理睬再度不热闹不被众人簇拥。晚上她睡得越来越少。总是在写字台前开着台灯不断地筹划设想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应该有什么样的人来。哪些人应该来而不一定会来而不来的主要原因又可能是什么。等等等等。

    后来,连着三天,一个来访的客人都没有了,她终于受不了了。第一次去找谭宗三大吵了一场。

    112

    谭宗三在迪雅楼那扇落地钢窗前已经足足呆站了半个多钟头。迪雅楼,当年谭老老先生建来为谭家门里的女眷开办“女红传习所”的地方。经老老先生在这里向她们传授“茶道”女眷们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什么叫“英国马头牌缝纫机”到谭老先生手上,小楼底层改成了“谭家私塾”从上海最好的中学里请来教员,为子侄辈中功课不太好的孩子补习。楼上两间,也是在这些高级教员的指点帮助下,一间改作化学实验室,一间改作机械电器实验室。添置的设备,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任何一个实验室主任瞠目结舌。这两个实验室,是谭老先生为自己“补课”用的。后来他爱用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汽车漆大都是在这两个实验室里调制出来的。到谭雪俦主政,这幢小楼空关了一段时间。也曾秘商过,要不要拆除了,利用这块地皮去做一点更紧迫更为合适的事情。但消息一透露出去,立即遭至各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强烈反对。她们舍不得。拆掉了“迪雅”等于拆掉了她们对老老先生一番温馨的回忆。迪雅楼由此得以保存。后来谭宗三把它要了过去。那时他刚从英国回来。心情不大好。只想自己独住一个地方清静。“迪雅”是个中式院落。青砖黑瓦。楼上楼下都是一明两暗三开间。带前敞廊。院子不算大。却有几棵长得不错的芭蕉树,侬偎在墙角落里亭亭玉立。楼后则是一片高耸的毛竹林。大户人家的花园里种毛竹,这在上海实属少见。毛竹没有水竹那样清幽潇洒,但水竹却没有毛竹的旷达坦荡。谭宗三假如喜欢水竹,他完全可以下令让人把那一片毛竹砍了去,再去外县移来上好品种的水竹。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觉得“迪雅”好就好在“她”素朴,又有这么一片长得比小楼还要高出许多的毛竹林,密密地将它与其他的房舍路径隔绝开,并又略略弯下她们苍翠宽广的胸怀,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地将它细心呵护着。而那一段时间里,他恰恰需要这种“隔绝”又需要隔绝中的“呵护”后来,这小楼就成了他在园内的专用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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