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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提过。”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把她整得无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转赴夏威夷,去谈生意。”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给我机会,而是纵容国香,令她内疚。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柄香心虚地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什么话,她明明已经不爱他,却还藕断丝连,难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条方可分手?

    我固执地说:“我不会与他共同拥有盛国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头,只当是看书,但整本书倒头放在她面前。

    必须要逼她,否则以后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间,她一语不发,站起来跑掉。

    没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较狠了,为着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这样。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苏倩丽那样的人以后看到我没有机会再暧昧地笑。

    柄香一定要正式离开施氏。

    施某的诡计我很懂得,他放她出来玩,玩腻了她会回去,她始终于心有愧,觉得他爱她,而我,从头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时候,知难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会如斯大方。

    柄香又开门进来。

    我转头看着她。

    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让我们把话说清楚。”

    柄香言语上的表达能力并不十分好,我等她开口。

    她坐下来,苦苦思索措辞,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棒很久很久,她说:“真希望还是自由身。”

    我听了已经感动,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数,谁知她又说:“但是婚姻生活对我贡献良多,我爱家庭。”

    我心又凉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颊上,良久,放下手,又开门走掉。

    无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结局是奢侈的,众人不是不为安娜卡列妮娜倾倒,但却也不反对她撞火车自杀,毕竟不守妇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否则五纲伦常摆到什么地方去;时代再进步,科学再发达,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结局,不管她作过多大的努力,不管她们有什么苦衷,即使异性肯体谅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难道国香也受这种观念困惑。

    像盛国香那样的女性,应当知道她心里要的是什么。

    门铃连珠价响起来。

    柄香有锁匙,还是别人。

    阶前站着施峰,比上次见她又长高了,再过三两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这样。

    她熟络地走进来,像老朋友一样,开启冰箱,取冰水喝,挑张近窗的沙发坐下。

    我问:“有什么事?”

    “你不守诺言。”

    “施峰,我从未曾对你许下诺言。”

    “你有。”她涨红面孔。

    “没有。”

    “你有,你应允不再约见我母亲。”

    “我从来没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点儿。”

    “但她与父亲的确已和好如初,他们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个人回家来,是不是,施峰,我与你同样被动,同样无奈。”

    “不,是你不放过我母亲!”

    “这样想会令你好过些?”

    饼一会儿她承认:“是。”

    我问:“你与她谈过话?”

    “没有。”

    “母女之间无话不可说。”

    “我怕妈要离开我们。”

    “胡说,无论她同谁在一起,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与施峻永远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里去“真的?”

    “你也知道这是真的。”

    “她会与你逃走,我有一个同学的母亲同别人私奔,十年也没回来。”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母亲。”

    我比施峰更担心国香会撇下我。

    孩子们还好,她们有她们的生活,前程在她们自己手中,像我,国香再扔我一次,连人带骨散开来,皇帝所有的兵马,也不能使我复元。

    “如果你没出现,我们家一定还是好好的。”

    “我没出现的时候,你母亲快乐吗?”

    “她有工作,她有我门,当然快乐。”施峰悻悻地。

    每个人都以他们的快乐为别人快乐。

    “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父亲会不会不回来?”她提高声音。

    “他一定会回来。”

    悄悄离去的永远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亲走了近半年。”施峰冲口而出。

    我转过头来,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声,不能骗孩子说话,太不道德。

    “他同苏倩丽出去住了六个月。”

    这句话像一把锁匙,开启了秘密之门。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几时的事?”

    “三年前,母亲当时在澳大利亚。”

    她真是个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内,一一记在心中。

    “母亲知道吗?”

    “应当知道。”

    “但她一直若无其事?”

    施峰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他们关系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几乎要跑到山顶去唱歌。

    但心底深处也暗暗失望,这无异使我的魅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什么,一切不是为着我?

    “同学与我说,开头的时候,他们轮流出走,终于弄到一个也不回家为止。”

    真没想到孩子们会谈论这种问题。

    “然后父亲身边有不同的阿姨,母亲又把许多叔叔介绍给他们,他们做不做功课都可以,看电视可以看到凌晨,随便叫朋友回去过夜,袋中有许多零钱。”

    “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施峰说:“终究那一日来临,我同施峻也会习惯,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时她常跟了父亲去苏倩丽家。”

    这样说来,也是很公开的了,国香不会不知道。

    “你知道苏倩丽是谁?”

    “嗯,啊,知道。”

    “她长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过不能同你母亲比。”

    “同你说话真好,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柄香会不会意图报复

    “你在想什么?”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师母门口,我同她说:“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找我。”

    她还是那句老话:“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没有进去,打道回府。

    拨电话给国香,那边接听的却是男声:“喂。”

    他回来了。

    一时毫无心理准备,失手挂断电话。

    他回来了。

    当然他可以回来,这根本是他的家,门口贴着施宅两字,国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当然他应该在家中出现,正大光明伸手去接听电话。

    我有什么理由觉得突兀?

    我才是闯入私家重地的那个人,竟恶人先告状,先诉起苦来,博取读者同情。

    我想再拨一次电话,希望这次来听的是国香。

    手几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终于狂叫一声,把电话扫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门,直跑到师母家去。

    发疯似用拳头捶门,屋内有人出来启门,紧紧抓住我拳头,停睛一看

    “师父!”

    盛教授回来了。

    “师父。”陡见亲人,悲从中来。

    他搭住我肩膀“嘘,嘘,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进来坐着慢慢说与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尽,只觉天底下没有亲人,也没有肯为我说一句话的人,看见师傅,如同留堂的小学生看到家长来接,所有悲愤如瀑布般泻出,无法抑止。

    盛师母说:“你们俩慢慢说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来也不告诉我。”

    他讪讪地“临时决定的,刚想知会你。”

    “你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边。”

    “是,”他承认“老来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运气真好,师母这些年来,都没有别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么不对?”

    他是我师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还有什么功用,又穷又驴,谁家的性感女郎还会跑来引诱他不成。退休之前,说不定还有不长进的女学生为分数上门,告老后还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这么理想的结局,算是十分完满的了。

    “这次来,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

    “自明,恐怕我也帮不了你,这个女儿一向不跟我长大,况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样,必须由你亲自历劫。”

    盛老斟一杯酒给我。

    小小的书房中有一部电视,在播放节目,稍微留意,是画家德古宁的生平记录片,他现在已经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们夫妇俊美得如童话中人。我默默观看,不发一语。

    师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递给我看。

    里面是他与师母合照。

    早三十年,风华正茂的师母比国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着两截泳衣,梳着马尾巴,靠在一辆海鸥翼车门的保时捷车头,而师父正坐驾驶位上。

    我备受震惊,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盛老说:“总会过去的。”

    从照片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公主与王子,而那时所流行的老练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没有的。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糟老头子吧?”

    我看着照片,开不了口。

    “其实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粉团似的婴儿。”

    对那张照片,我真个儿爱不释手。

    “将来,你同国香,还不是会变成我们这样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个式样。”

    “我绝非净爱她的美色。”

    “你们都这样说,换了是个丑女,你会被她吸引?但稍后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关掉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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