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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王大猛,还有那些二连的老兵们才知道,在淞沪会战前,这个赵二狗曾是二连的兵,一个逃兵。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大猛说啥也不会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巧,四五月前逃跑的赵二狗居然就在眼前,身上仍然穿着军装,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逃跑过,只是刚才出去撒泡尿又回来了。

    李茂才冷冷地看着他,他悄悄地做个深呼吸,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抖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倒还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兴奋:“赵二狗啊赵二狗,你跑啊,你那么能跑,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赵二狗虽然还是笑嘻嘻的,但脸上也有点尴尬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是想跑得远远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着跑着就跑到咱们三0五团了,我还想,只要不在咱们连里就行。这事真日怪了,还真的编到咱们连了。早知道,我还不如在上海和小鬼子拼了算球了……”

    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兵油子啊,他不知道逃兵要被枪毙吗?到这个时候还耍嘴皮子。他绕着他走了两圈,他的确像打过仗,军装虽然已经洗过,但还是有不少破烂的地方,残留着弹片擦过的痕迹。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曾经英勇杀敌过,话说回来,就算他在淞沪会战中真的打过仗,那也不能把他四五个月前当逃兵的事实抹去。一个真正能打仗的部队,也必须得有铁的纪律才行。现在国难当头,更要严厉执行军法才行。大战即将开始,他赵二狗死定了。

    李茂才笑呵呵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在欣赏刚刚捉到的老鼠,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当兵了?这次怎么就不逃走了?”

    赵二狗说:“连长,你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是个兵贩子,我不是为了不当兵而逃跑的,我就是为了再当兵才逃跑的。这次没机会,一下来就被拉过来又编到咱们连了。”

    真不要脸啊。

    李茂才不笑了,眯着眼睛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声音里没有嘲讽了,而是硬得像冬日河边覆盖了一层冰块的石头:“你在二连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知道,我最恨兵贩子,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兵贩子。军法你很清楚,逃兵被抓着就得枪毙。你以后再也不用当兵了。”

    赵二狗并没有被他吓着,他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很认真地说:“连长,我一被拨拉到咱们连我就知道我要完蛋了,早准备好了,枪毙就枪毙吧,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卖了好几次,早就赚了……”

    李茂才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只好把手背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这还是个人吗?他怎么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哪怕他哭了,害怕了也好啊,他可以跪下哀求,留下这条命,到战场上去杀鬼子,这样,即使改变不了他要被执行军法的命运,但多少也显得悲壮一点啊。部队有时是需要用悲壮来激励土气的。这个兵油子倒好,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是一个士兵,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像狗一样的无赖,一条狗命。

    李茂才厌恶地冲他摆了摆手,扭过头对正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排长和王大猛说:“把他先关起来。”

    赵二狗被带走了,新兵们愣愣地看着李茂才,他们都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脸上表情复杂,各怀心事。李茂才看着这一张张根本就看不透的陌生的面孔,心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这些人中,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兵贩子呢?靠这样的人打仗,怎么能打胜呢?日军都是用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狂热的军国主义者,靠这些一盘散沙的军人怎么能制服住这些野兽?

    赵二狗必须死,就是杀鸡给猴看,也要把他枪毙掉,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士兵只有死在战场上的份,没有逃跑苟生的道理。这不能怪我连长心狠,只能怪你自己倒霉,那么多部队,谁让你偏偏补充到老部队呢?谁都知道你是个逃兵,我也没办法庇护。

    李茂才摇了摇头,补充进来的近百名新兵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相反让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一直觉得奇怪,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剩下的一两百名士兵被补充进了教导总队,为什么偏偏把赵二狗补充进第七十四军呢?

    很显然,这个叫赵二狗的兵贩子曾经在李茂才所在的二连当过兵,逃跑后再次把自己卖到了部队,参加了淞沪会战。他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茂才说,我让人把他关起来以后,本来想去问问他,但我又不敢去问他。怎么说呢,他毕竟在我手下当过兵,在他暴露出是兵贩子以前,打仗还不错,我还让他当了班长。我怕我见了他,心就软了,不敢枪毙他了。我就坚持不去见他。还好,我们团长是张灵甫,他后来都告诉我了,的确是赵二狗自己倒霉,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这一点,连赵二狗自己也没想到。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时根本就不应该被关在这间临时作为囚室的黑屋子里,而是应该待在家里,虽然家里很穷,房子很破,但很安静,没有震得头皮发麻的枪声、炮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那些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的日本鬼子。

    赵二狗见过那些日本鬼子,长官说他们是要来灭亡中国的侵略者,他以为是传说中的高鼻梁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谁知却都是和他们长得一样,个子还很矮,根本就不起眼,仿佛指头捣过去就可以把他们身上戳个洞。怎么也没想到,小鬼子们不但能打,炮火还很猛烈,海上有军舰,天上有飞机,地上还有大炮,真要打起来时,能撑到面对面地拼刺刀就不错了,很多人还没见到小鬼子长得什么样就被那些炮火炸死了。

    赵二狗不想打这些小鬼子了,这仗打得太没意思,就像一个小孩和大人摔跤,怎么能打得过呢?他想赶紧找个机会溜掉,再也不替人当兵了,除非有人能出一个大价钱。

    赵二狗最后一次当逃兵是在淞沪战场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跑了半天,居然会跑到三0五团部。而四五个月前,他才刚刚从三0五团逃走。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他并不觉得这事怪自己,要怪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把他这个老兵油子也炸懵了,根本摸不清东西南北。

    最初他还是很清醒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噗噗地打在身边的土地上,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周围爆炸,一阵阵热浪像群老鼠一样吱吱地叫着扑过来,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紧贴地面的肚皮被颤抖的大地震得恶心,胃里像冒着开水的锅炉一样翻滚着,赵二狗真担心整个身子会突然爆炸了,成一堆碎片飞向天空。这样的碎片他见得多了,那些和他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饭碗一丢,拿着枪上了战场,几分钟不到,都成了一堆碎片。他已经记不起来失去了多少这样的兄弟。他并不害怕,但时刻都在左右观望,小心地不让自己也成为一堆窝窝囊囊的碎片。他把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稍稍地抬起来一点,被炮弹砸过的土地坑坑洼洼,黑色的烟炷盘旋着升上天空,日军炮弹出膛时的火光像刀子一样,硫磺把鼻子刺激得像被塞进了一把胡椒粉,眼睛被刺得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什么也听不见,耳朵早就被枪声、炮声震得只有嗡嗡的声音,还很疼,像一群苍蝇钻进耳朵里,拼命地啃吃着耳膜。他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左边,趴在不远处的是同村的张石头,他几乎被尘土盖着,脑袋几乎钻进土里,露出的步枪像暴雨中的树枝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真是个瓜娃子,不就是打仗嘛,有什么可怕的?他向右边瞄了一下,看见排长正趴在地上,他的脸被炮火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恶狠狠地望着前面。他好像知道了赵二狗正在看他,头扭了过来,赵二狗忙把目光收回来,皱着眉头盯着前面,心想,日他妈,怎么还不冲呢?如果就这样被敌人的炮弹炸死,那就太他娘的冤枉了。

    冲锋号毫无预兆地突然吹响,在激烈的炮火声中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断断续续地呻yín,但它像根尖利的针一样刺进耳朵里。赵二狗迟疑地向左右看了一下,看见左边的张石头正蠕动着要从土里钻出来,看到右边的排长跳了起来,举着手枪,张着嘴吼着什么。前后左右都有人爬了出来,弥漫着尘土的阵地上到处都是人影,他们的嘴巴大张着,像远处慢慢卷过来的海浪一样,那些“冲啊”的呐喊声涌过来一阵阵地撞击着他的身体,挟裹着他,赵二狗浑身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撑着支起身子,半跪着举起步枪,冲着前面闪着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连长带着一阵风从后面钻了出来,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在脸上爬动着,他从赵二狗身边冲过去,但没跑两步,又转过身子跑回来,扯着赵二狗的胳膊,吼起来:“快起来,给我冲啊!”

    赵二狗忙窜起来,端着枪向前猛冲。日军的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但并没有卧倒,作为一个当过几次兵的老兵,他能听出来这发炮弹弹着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果然,炮弹是在他前面爆炸了,地面颤抖一下,先是看到碎石砖块飞了起来,接着看到副连长的身体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下来。细小的碎石砖块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停下来,把眼睛闭了起来。等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从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窜了出来,一边开着枪,一边向前奔跑着,他看出来那是连长。他犹豫一下,向后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端着枪向前冲着,呐喊声变成了“杀杀杀”,张石头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被这些硝烟和喊杀声,还有士兵们的身影推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跑着,子弹从耳朵边啾啾地飞过,不时地有士兵被击中,重重地倒在地上,尖利地惨叫着,比子弹还要刺耳,但慢慢地就低下来,慢慢地消失在呛鼻的硝烟中了。

    赵二狗闷着头刚跑了几步,突然被绊倒了,他扭头一看,是一条被炸断的腿,这是排长,他的下半身被炸掉了,黑乎乎的肠子淌了一地,他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嘴巴还在向外汩汩地冒着鲜血。赵二狗慢慢地爬过去,趴在那些鲜血上面,他似乎还能感觉出来那些鲜血还有些温热。他克制着不去看排长的面孔,他这样做,是有点对不起他,但他真的需要这些鲜血,他慢慢地蠕动着从淌满鲜血的土地上爬过去,衣服上染满尘土和血,看上去就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再站起来,他把头埋在胳膊上,把握着步枪的手松开,软软地耸拉在排长的腿上,这个样子既像已经被打死了,又像是负了很重的伤。但他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往后跑?万一这次冲锋成功了呢?但这只是万一,如果还是失败,日本鬼子上来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了……

    赵二狗有点恨上那个叫王熙瑞的团长了,如果不是他,这仗本来是不用打的。

    淞沪会战已经打了两个来月,日本鬼子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国军虽然也在不断增兵,但哪里能经受住日军从海上天上地上轮番倾泻下来的炮火?小鬼子真他娘的狠啊,把炮弹当子弹来用。国军每天都在整师整师地被打掉。这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至还有点恨那个就在不远处南京的蒋委员长了,识务者为俊杰,打不过人家,为什么不能果断地撤退呢?中国那么大,把小鬼子放进来不照样打吗?这下好了,整个团要完蛋了。

    本来没有作战任务的。六四四团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五六百人,没什么战斗力了。他们的任务是去一座洋行旁的马路上构筑工事,让即将来接防的部队阻击敌人。但出发不久,他们就遇到了从前面溃散下来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急急地向后跑着,有些还负伤了,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拄着步枪,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脸惊恐的神色。

    赵二狗心里一松,这仗看来是打败了,也不用到前面去构筑工事了。

    团长却没有让他们回头,他拉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你们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停下来了,悲伤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太惨了,太惨了,弟兄们都死了!”

    团长急了,摇着他吼道:“我是问你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嘴巴张了张,茫然地看了看身后,又愣愣地看了看团长说:“还能到哪里去啊?部队垮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团长松开手,那个军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脸沉重地对团长说:“长官,你们也好自为之吧,敌人实在厉害呀!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我们的电台刚一架上,就遭轰炸了!一个团的兵力,连个泡都没冒,说没就没了……”

    赵二狗站在队伍中,紧张地看着团长,这时下命令撤回还不晚,反正团里接到的命令是去构筑工事,前面既然已经打败了,这工事也就不用再构筑了,撤回去也不算违犯军令。但团长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相反把几个营长叫过去,说:“大家都看到了,敌人就在前面,遇到敌人不战而退,不但我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们,被别的部队知道了,我们也丢人。我决定还是再打一仗,我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把全团打光,也不能让我的团丢脸,被人耻笑。”

    几个营长都表示愿意死战到底,与小鬼子拼了。

    赵二狗心一下子凉了:这下好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赵二狗并不害怕打仗,比这更激烈的战斗他都经历过,他只不过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当兵,然后继续找个机会跑走,然后再当兵。他知道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有个外号叫“兵贩子”。“兵贩子”并不是贩卖别人去当兵,而是自己贩卖自己。他不能死在这里,哥哥刚刚娶上媳妇,父亲的病也有起色了,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他要是死在上海了,远在河南南阳的那个家也就完了。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随时都会要人命的战场。

    赵二狗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士兵们呐喊着冲过去,也许他身上的鲜血让他看上去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也许根本就没人看到他,呐喊声像掠过头顶的风一样,慢慢地向前面翻滚过去。他看看左右没有人,就忙调转身子,匍匐着向后面移动。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炸碎的砖块石头。他突然感到胳膊一阵疼痛,他咧着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锋利的炮弹片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流着。他忙把口袋里的急救包掏出来,简单地包扎一下。日军的炮弹又飞了过来,他忙趁势滚进几乎被砖石碎块填平的战壕里。

    枪声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响,赵二狗心里一紧,他听得出来,这不是他们的汉阳造步枪的声音,而是日军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弟兄们完了,这次冲锋又彻底地失败了。他趴在战壕边,呆呆地看着前面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还是为战死的兄弟感到伤心。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国军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啊,这场战争无疑是以卵击石,战场就像一个大海,多少瓢水投进去,连点浪花都不会溅起来。自己就是跟着弟兄们一起冲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挽救不了失败的命运,只会多了一个枉死的鬼魂而已。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向后跑时,突然看到从硝烟中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他们一边向这边跑着,一边回头向日军射击着。赵二狗吃了一惊,他认出来这是连长、班长,还有从老家和他一起当兵的张石头。他忙把手里步枪松开,四肢摊开,脸歪向一边,摆出一副战死的模样。

    连长他们在战壕边停下来,日军的坦克也跟着上来了。班长叫起来:“连长,怎么办?弟兄们都没了,我们和小鬼子拼了吧!”

    连长一拳头砸在地上,说:“好,弟兄们,杀身成仁,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连长让大家把身上的手榴弹取下来绑在身上,然后匍匐前进到敌人坦克下面,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赵二狗闭着眼睛,所有的背景都消失了,只有连长的声音在耳朵边嗡嗡地响着,声音比炮弹枪声更大,它们像石头一样砸着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被砸烂了,太阳穴疼得钻心。他们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十几个士兵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就连赵二狗一向看不起的张石头,也跟了上去。赵二狗爬起来,伸长脖子看着他们,他们慢慢地消失在硝烟中,没过一会儿,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震得耳朵几乎要流出血来,一股股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重重地向他压了过来,他感到很闷,几乎要窒息了。赵二狗痛苦地闭上眼睛,蠢啊,真蠢啊,这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炸掉几辆坦克有什么用呢?留着这条命,能杀死更多的敌人啊。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蠢啊?

    敌人坦克的声音消失了,三八大盖的枪声也稀落下来。赵二狗茫然地站起来,战场上到处飘荡着浓厚的黑色烟雾,空气中飘浮着尸体烧焦的味道。到处都是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很多都不能叫尸体了,只是一堆血块肉片,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上面,噗地一声滑倒了。整个连队都完了,整个团都完了,这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回家去吧。

    他想了想,把步枪里的子弹退了出来,把子弹袋里的子弹也掏出来扔掉了。还有四颗手榴弹,如果拿回去,肯定也能卖些钱。这些手榴弹都是崭新的,散发着生铁黑黢的光芒。他在手里掂了掂,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扔掉了。他已经不再是名士兵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都是累赘。

    赵二狗提着空荡荡的步枪,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仗越打越大,人死得越来越多,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当兵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当兵了。可要是不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的肺病是不可能彻底好了,冬天一来,还要花钱买药治病,哪里有钱?大哥刚刚娶上媳妇,自己当了几次兵贩子赚来的钱全花光了。嫂子不是省油的灯,还在一个劲地撺掇着大哥赶紧分家,想把多病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像包袱一样甩掉,如果不是大哥态度坚决,这家早就散了。要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自己必须还得再当兵贩子。当了兵贩子,还要继续像这样寻找机会逃跑吗?他回头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都死了,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就他活着。他突然感到有点恶心,胃里翻腾着,他弯下腰,使劲地呕吐着,吐出几口黄色的酸水,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臭味扑进鼻子里,让他更加恶心,他捏着喉咙,像条狗一样呜呜地哭了,这狗日的战争,狗日的团长,狗日的连长,狗日的张石头。我要回家,我以后再也不当兵了……

    日军的炮火又开始了。一发炮弹尖叫着飞了过来,赵二狗抬起头,向着空中寻找着那颗炮弹,他甚至都忘了应该扑到地上,让那颗炮弹从头顶上划过去。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立在一地残骸的战场上,等着炮弹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再像花朵一样从天空中落下来。炮弹在旁边不远处爆炸,猛烈的气浪冲过来,他踉跄着摔倒在一个弹坑里,掀起的尘土把他盖了起来。赵二狗艰难地爬出来,刚把头上的尘土掸下,更多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呼啸而来,在空中欢乐地嚣叫着。日军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

    赵二狗忙弯着腰,飞快地向后面跑去。那些炮弹就好像追着他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在身后爆炸着。它们呼啸着、尖叫着,咝咝地从头顶飞过,炸点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成千上万发炮弹撕咬着大地,啃嚼着大地上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生物。整个天空在剧烈地抖动着,大地在颤抖着。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被炮弹炸得飞了起来,肢体四溅,衣服碎片在空中飘荡。太阳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除了一簇簇的炮弹爆炸的烟雾腾空而起,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座低矮的平房扑面而来,门口堆满沙袋。他顾不得多想,窜了过去。身子从沙袋上滚下来,好像砸在了人身上,有人唉哟地叫起来。他顺势滚了两下,半跪在地上回头一看,沙袋后面蹲着一排排士兵,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后面好像还有人。他一回头,立刻瞪大眼睛,后面站着一个上校,戴着一顶钢盔,手里提着一支卡宾枪,满脸烦躁,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看着他。赵二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不是自己四五个月前刚待过的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吗?他知道三0五团也来参加淞沪会战,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连长在哪里?他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团长身边站着几个军官,也提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出去冲锋的模样。还好,没有认识的人,但他的脑袋还是嗡嗡地响,太阳穴又突突地跳动起来,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疼痛像波浪一样向着周边扩散出去,脑袋很疼,胸口很疼,甚至连手都疼了,神经质地抖动着,他只得紧紧地攥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劲,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把全身的力气积攒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一脸惊诧的团长啪地敬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我们团的弟兄,弟兄们都战死了!”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团长眯着眼睛,厉声喝问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赵二狗忙把身子直起来,说:“报告长官,我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下来找些子弹!”

    团长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旁边一个军官过来,把赵二狗的步枪拿了过去,推弹上膛,扣一下扳机,只听得咔嚓一声空响,里面的确空荡荡的。赵二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亏得自己事先把子弹都退膛了,要是枪里还有子弹,团长肯定会立即让人把他毙了。临阵脱逃,军法处置就是枪毙,这没什么含糊的。哪个部队都会这样。赵二狗当了那么多次兵了,当然很清楚。

    正在这时,一发炮弹又呼啸着过来了,赵二狗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他猛地扑过去,把团长死死地压在身下。几乎是在他把团长扑倒的同时,炮弹在平房旁边爆炸,把屋子的一角炸塌了,一个军官被掀了起来,身子重重地弹在墙上摔到地下,鼻子、嘴巴冒着血沫子,身体抽搐了一阵,腿猛地一蹬,再也不会动了。屋顶上的碎石砖头纷纷地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赵二狗感到背上一阵剧疼,几乎要晕过去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把团长从碎石砖块中拉了出来。

    几个军官围了过来,关切地问着团长怎么样。团长没吭声,眼睛盯着赵二狗,脸上的肌肉抖动两下,目光里已经不再是杀气腾腾,他沙哑着嗓子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

    赵二狗松了口气,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团长并没有认出他。他忙把自己部队的番号说了出来,然后又说:“报告长官,我们团的弟兄们都战死了,敌人炮火太厉害,我,我也没法子……”

    团长打断他的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二狗忙说:“报告长官,我叫赵二狗。”

    团长皱起了眉头,说:“你怎么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赵二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这是我爹妈起的,他们说,名字贱一点,好养。”

    团长挥了挥手,说:“好了,赵二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三0五团的兵。今天就是大家成仁的日子,咱们就在这里与鬼子决一死战!”

    赵二狗忙挺直身子,刚想大声地表态请长官放心,我一定不会后退一步,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军官把他拉过去,弯腰打开一个子弹箱,说:“这里都是子弹,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赵二狗忙弯下腰,把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步枪里,想了想,又抓了几把子弹塞进口袋里,他妈的小鬼子,反正老子今天是跑不掉了,早晚都是死,那就死得像样一点,和小鬼子拼了吧,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多赚一个,怎么死都行,反正不能一个鬼子都没杀地窝囊死。人总是要死,死就死了吧,反正自己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死了也不会拖累别人。大哥也娶上媳妇了,父亲那病也是老毛病,有钱也根治不了,没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让人难受的是,这次当兵贩子要的钱太少,那个做生意的是个“铁公鸡”,只肯给十三块大洋,还不如自己第一次当兵贩子赚的钱多。早知道这样,应该多给他要些钱。

    赵二狗苦笑着摇了摇头,日他娘的,就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日军炮火停了,整个战场出奇地安静。对于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来说,赵二狗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敌人很快就要上来了,无边的硝烟后面藏着无数狰狞的面孔。

    越来越近了,那些鬼影子一样的日军士兵弯着腰,慢慢地蠕动着过来了。100米,80米,60米,50米,甚至连日军钢盔下面的丑陋的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嘹亮的冲锋号响了起来,赵二狗什么也不想了,他跃出战壕,跟着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着“杀杀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出去……

    赵二狗本来是想死的,谁知不但没死,连伤也没受,最要命的是,还被补充进了二连。这真他娘的怪了,就是被小鬼子把腿打断了也比这好,那样至少也可以躺在野战医院,用不着再被整编到部队了,就是伤好了,一转身溜走,不想当兵就回家,想当兵就再找一个部队,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比现在要好。现在好了,被连长逮住了,能瞒过团长,怎么也瞒不过连长,他赵二狗这次死定了,肯定要被当做一个逃兵枪毙了。

    赵二狗的鼻子酸酸的,都想哭了。对一个士兵来说,这真是一个最窝囊的死法。

    老人的讲述已经勾起我的兴趣,我很想听下去,但太阳快落山了,我还要赶回市里,再说,老人虽然没有疲倦的样子,正在兴头上,但他身体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讲下去,尘封的往事扑面而来,无论是激动还是悲伤,都会给精神带来负担。苟延残喘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一块挨着一块的灰暗的老人斑密密麻麻,散发着衰老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乡下地窑里的烂红薯味,他已经很老了。我合上采访本,轻轻地对老人说:“李老,今天就讲到这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继续听你讲。”

    老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他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对那些在他花白的头上和衰老的身躯上慢慢爬行的夕阳残辉视而不见,对慢慢逼近的暮色感觉迟钝,他疑惑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问我:“小伙子,你说什么?”

    老人的儿子俯下身子,大声地说:“爹,裴作家说你讲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继续讲,好吗?”

    老人听明白了,他转动脑袋看看四周,终于看到了攀扒在墙头上就要溜走的夕阳余辉,看到了在村庄上空流淌的灰褐色的炊烟,他咂了咂嘴,好像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但还是说:“好吧,那你明天早些来啊。”

    老人终于什么都肯给我讲了,我很高兴,一个劲地谢着老人。

    老人说:“小伙子,你不用谢我,我应该谢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写下来印成书出来,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以为这些事情再也没人听了,会跟着我一起到棺材里去,谁知能有这么个机会,我是很高兴,其实应该谢谢你。”

    我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李老,那你应该也讲讲你的故事嘛。”

    老人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事,我只答应给你讲讲陈傻子、赵二狗、王大猛他们的事。你还是走吧,我也顺便到外面转转。”

    我以为老人是要送我,忙按着了老人,说不用送不用送。

    老人的儿子忙给我解释说:“我爹天天都要出去绕着村庄散一会儿步,从前是跑步,现在只能走了,乡亲们都说是出操呢。”

    老人说,你别听人家瞎扯。我鞋带松了,你帮我系好。

    儿子说,你不就是走会儿路嘛,松就松了吧,还系什么啊。

    老人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你爹一辈子啥时候趿过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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