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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f和小姚阿姨一直认为我舅舅是个作家,这个说法不大对。我舅舅活着的时候没有发表过作品,所以起码活着的时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后遗著得以出版,但这一点不说明问题:任何人的遗著都能够出版,这和活着的人有很大的不同。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护身符。我认识的几位出版家天天往监狱跑,劝待决犯写东西,有时候还要拿着录音机跟他们上刑场,赶录小说的最后几节。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时,人已经躺在停尸房里,心脏、肾、眼球、肝脏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个大梆子一样——你当然能想到是崩错了人,或者执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时发作,但是像这样的事当然是很少发生的。这些死人写的书太多了,故而都不畅销。可以说我舅舅成为作家是在我给他写的传记在报上连载之后,此时他那些滞销的遗著全都销售一空。小姚阿姨作为他的继承人,可多抽不少版税。但是她并不高兴,经常打电话给我发些牢骚,最主要的一条是:f凭什么呀!她漂亮吗?我说:你不是见过相片了吗?她说: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说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几声,把电话挂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过是碰巧漂亮罢了。我舅舅也不必写得好才能当作家,他不过是碰巧写得好罢了。人想要干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必为后果操心。只要你有了这个条件,干什么、写什么都成,完全不必长得漂亮,或者写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谈话录音我还保留着,有一回带到小姚阿姨那里放了一段,她听了几句,就说:空调开得太大!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开空调。又听了几句,她赶紧把录音机关上了。我舅舅那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死了以后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不但小姚阿姨听了索索发抖,连我都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问他为什么不搞数学了,他说:数学不能让他激动了。后来他还慢慢地解释道:有一阵子,证明一个定理,或者建好了一个公理体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说:那么写小说能使你激动吗?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也不能。后来小姚阿姨带着挑逗意味地说:我知道有件事能让你激动——就是听到这里,小姚阿姨朝录音机挥了一拳,不但把声音打停,把录音机也打坏了。但我还记得我舅舅当时懒洋洋地说道:是吗——就没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会突突跳了,但是这一点不防碍他感到胸闷气短、出冷汗、想进卫生间。这些全是恐惧的反应,恐惧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脏,而在全身每个细胞里。就是死人也会恐惧——除非他已经死硬梆了。

    现在该谈谈f在我舅舅那里时发生的事了。他去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然后还站在门口。f用余光瞥见了他,就说:老站着干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床上,两手支在床沿上。后来f的右手做了个招他的手势,我舅舅就坐近了。f换了个姿式:翘起腿,挺起胸来,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还在稿纸上。你要是看到一个像我舅舅那样肌肉发达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会怀疑他吃过类固醇什么的。我敢和你打赌说他没有吃,因为那种东西对心脏有很大的害处。f觉得我舅舅肩膀浑圆,现代力士都是这样,因为脖子上的肌肉太发达。她顺着他肩膀摸过来,一直摸到脖子后,发现掌下有一个球形的东西,心里就一愣:怎么喉结长在这里?后来又发现这东西是肉质的,就问:这是怎么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说:挑担子。有关这件事,我有一点补充:我舅舅不喜欢和别人争论,插队时挑土,人家给他装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别人觉得他逞能,越装越多。终于有一次,他担着土过小桥时,桥断了,连人带挑子一起摔进了水沟里。别人还说他:你怎么了?连牲口都会叫唤。总而言之,他就是这么个倒霉鬼。但是他的皮肤很光洁。f后来把整个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里瓜子香味。我已经说过,我舅舅从来不吃零食,所以不喜欢这一类的香气。

    现在可以说说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而他的心脏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风湿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牺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时代进步得很快,从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数学,然后又可以有历史,将来还会发展到可以有小说;但是他的心脏却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几乎是个没有心的人,并且很悲伤地想着:很可能我什么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从表面上看,看不出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坚实,皮肤光洁,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静地坐在床上。f抬起头来看他的脸,见到他表情平静,就笑吟吟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说:谢谢——他非常的多礼。然后她发现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强壮,就仔细端详了一阵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绸带给我舅舅系上,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很爱她,在结婚之前,不但亲吻过她,还爱抚过。她对我说,你舅舅的手,又大、又温柔!说着她用双手提起裙子的下摆,做了一个兜,来表示我舅舅的手;但是我不记得我舅舅的手有这么大。我舅舅那一阵子也有点兴奋,甚至有了一点幽默感。我们一家在动物园附近一家久负盛名的西餐馆吃饭时,他对服务员说:小姐,劳驾拿把斧子来,牛排太硬。小姐拿刀扎了牛排一下,没有扎进去,就说,给你换一份吧。把牛排端走了。我们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汤,把每一块面包都吃完,牛排还是不来。后来就不等了,从餐馆里出来。他们俩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对我妈说:大姐,我们今天结婚。我妈说:岂有此理!怎么不早说。我们也该有所表示。我跟着说:对对,你们俩快算了。我舅舅拍拍我的脑袋,小姚阿姨和我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和我舅舅钻进了出租车,先走了。我感到了失恋的痛苦,但是没人来安慰我。没人把我当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当回事,就得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详了一阵之后,就对他说:往里坐坐。我舅舅往里挪了挪,背靠墙坐着。f站了起来,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并肩坐着,磕了几粒瓜子之后,忽然就横躺下来,把头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别人,一颗头发蓬松的脑袋枕在肚子上,就会觉得很逗,甚至会感觉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时连腰带都不敢束紧,腹部受压登时感到胸口发闷。他不敢说什么,只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劲,把她托起一点。因此他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块块凸起,看起来就如等着健美裁判打分,其实不是的。f先是仰卧着,手里捧着一些稿纸,后来又翻身侧卧,把稿纸立在床面上。这样她就背对着我舅舅,用一只手扶着稿子,另一只手还可以拿瓜子。在这种姿式之下,她赞叹道:好舒服呀!我认为,我舅舅很可能会不同意这句话。

    2

    我很喜欢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骑士。这位骑士是这样的,可以出操、站队,可以领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开他的面甲,就会看到一片黑洞洞。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不存在的骑士也可以吃饭,虽然他只是把盘子里的肉切碎,把面包搓成球;他也能和女人做ài,在这种情况下,他把那位贵妇抱在怀里,那女人也就很兴奋、很激动。但是他不能脱去铠甲,一脱甲,就会彻底涣散,化为乌有。所以就是和他做过爱的女人也不知他是谁,是男是女,更不知他们的爱情属于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的范畴。你从来也看不见f打呵欠,但是有时会看到她紧闭着嘴,下颌松弛,鼻子也拉长了,那时她就在打呵欠。你也从来看不到她大笑,其实她常对着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种笑只发生在她的胸腹之间,在外面看不见。躺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小说时,她让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发现她一直在大笑着(当然,也发现了她的腹部很平坦)。这一点很正常,因为我舅舅的风格是黑色幽默。由于这种笑法,她喝水以后马上就要去卫生间。她笑了就像没笑,打了呵欠就像没打,而不存在的骑士吃了就像没吃,做了爱就像没做。我舅舅也从来不打呵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喊,这是因为此类活动会加重心脏负担。他们俩哪个更不存在,我还没搞清楚。

    小姚阿姨对我说,那个f是你瞎编的,没有那个人吧。我说:对呀。她马上正襟危坐道:你在说真的?我说:说假的。她大叫起来:混球!和你舅舅一样!这个说法是错误的,我舅舅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其实小姚阿姨和其他女人一样,一点都不关心真假的问题;只要能说出你是混球就满意了。当时我们在她的卧室里,小姚阿姨穿一件红缎子睡衣,领口和袖子滚着黑边,还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她把那条腰带解开,露出她那对丰满的大乳房说:来吧,试试你能不能搞对。等事情完了以后她说:还是没弄对。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她又从头学起理论物理来,经常在半夜里给我打电话,问一些幼稚得令人发笑的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一辈子学两次理论物理。

    现在该继续说到我舅舅和f了。我舅舅坐在床上,手托着f的头,渐渐觉得有点肌肉酸痛。他又不好说什么,就倒回去想起原数学来。这种东西是数学的一个分支,也可以说是全部数学的基础,它的功能就是让人头疼。在决定了给我舅舅作传以后,我找了几本这方面的书看了看,然后就服了几片阿斯匹林;这种体验可以说明,我舅舅是因为走投无路,才研究这种东西。一进入这个领域,人的第一需要就是一枝铅笔和一些纸张。那些符号和烦琐的公式,光用脑子来想,会使你整个脑子都发痒,用纸笔来记可以解痒痒。但当时的情况是他得不到纸和笔,于是他用手指甲在大腿的皮肤上刻画起来。画了没几下,f就翻过身来说:干什么呀你!抠抠索索的!我舅舅没有理她,因为他在想数学题。f翻回身去继续看小说,发现我舅舅还是抠抠索索,就坐了起来,在我舅舅喉头下面一寸的地方咬了一口。但是她没有把肉咬掉,只是留下了一个牙印。然后她就往后退了退,看着我舅舅瞪大了眼睛,胸前一个紫色的印记在消退,觉得很有意思。然后她又指着我舅舅的右肩说:我还想在这儿咬一口。我舅舅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右肩送了过去。她在那里咬了一口,然后说: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我舅舅就把手放在那里,发现她整个腹部都在抽动,就想:噢,原来这件事很逗。但是逗在哪里,他始终想出来。

    f对我舅舅的看法是这样的:块头很大,温驯,皮肉坚实(她是用牙感觉出来的),像一头老水牛。小姚阿姨对他的看法也差不多,只是觉得他像一匹种马;这是因为她没用牙咬过我舅舅。那天晚上他们俩坐出租车回到家里,往双人床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脚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已经说过,我舅舅的肚子不经压,所以他用一只手的虎口把那只脚托起来。小姚阿姨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舅舅另一只手把她的脚托了起来。人在腿乏的时候,把脚垫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觉很舒服,就睡着了。而我舅舅没有睡着。当时那间房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我从外面趴窗户往里看,觉得这景象实属怪诞;而且我认为,当时我舅舅对螃蟹、蜘蛛、章鱼等动物,一定会心生仰慕,假如他真有那么多的肢体,匀出两只来托住小姚阿姨的脚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觉醒来,看到新婚的丈夫变成了一只大蜘蛛,又一定会被吓得尖声大叫。我觉得自己的想像很有趣,就把失恋的痛苦忘掉了。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我失恋过二十次左右,但是这件事的伤害一次比一次轻微,到了二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失恋过,所以我认为失恋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几次,就不会有免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义,在于她排在了食堂里一位卖馅饼的女孩前面。她知道了这件事以后,还叫我带她去看看;买了几块馅饼之后,我们俩一齐往家走。她说道:有胡子嘛。那姑娘上唇的汗毛是有点重,以前我没以为是个毛病,听她一说,我就痛下决心,斩断了万缕情丝,去单恋高年级的一个女孩,直到她没考上重点高中。要知道我对智力很是看重,不喜欢笨人。这些是我头三次失恋的情形。最后一次则是这样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迎面走来,很是漂亮,我就爱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后,嗅到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就不再爱她了。小姚阿姨说我用情太滥、太不专。我说,这都是你害的。她听了叫起来:小子,我是你舅妈呀!现在我叫她舅妈她就不爱听了,这说明女人在三十岁时还肯当舅妈,到了四五十岁时就不肯了。

    3

    有人说,卡彭铁尔按照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韵律写了一本小说,到底这本小说是不是这样的,只有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断,而他写这本书时,贝多芬已经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说都有范本,其中一本是逻辑教程。那本书的78页上说:

    1真命题被一切命题真值蕴涵;

    2假命题真值蕴涵一切命题。我舅舅的小说集第78页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时代都可以写好小说,坏小说则流行于一切时代。以上所述,在逻辑学上叫作“真值蕴涵的悖论”这一段在现在的教材里被删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扬虚无主义。我舅舅的书里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扬虚无主义。像这样的对仗之处,在这两本书里比比皆是,故而这两本书里有很多的“”和“口”他最畅销的一本书完全由“口”和标点符号组成,范本是什么,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它是如此的让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里填字,这件事有点像玩字谜游戏。f读这些小说时,其中一个“口”都没有,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并没有指出这些不妥之处,可能是因为当时她已经下班了。到天快黑时,f跳了起来,整整头发,走了出去。我舅舅继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汽车在楼下打着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辆汽车亮起了尾灯、大灯,朝黑暗的道路上开走了。他慢慢爬了起来,到厕所里擦了一把脸,然后回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读,可能是本数学书,也可能是本历史书,甚至可能是本小说。但是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他读过了一些什么,就不再重要了。在读书的时候,他想像f已经到了公园里,在黑暗的林荫道上又截住了一个长头发的大个子。那个人也可能拿了个空打火机,可能拿了一盒没有头的火柴;或者什么都没有拿,而是做出别的不合情理的举动。被她截住后,那人也可能老老实实,也可能强项不服。于是f就用浑厚的女中音说道:例行检查,请你合作啊!“合作”这个词,在上个世纪被用得最滥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后来又有合作化等用法,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后演化为甜蜜、nice的同义语,是世纪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检查每个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许她会发现一个更合作的人,从此不来了。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点若有所失。但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换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为他是个没有心的人。

    因为我说我舅舅是个很合作的人,有读者给报纸写信说我笔下有私。他认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为他把“真值蕴涵的悖论”偷偷写进了小说里。我怀疑这位读者是个小说家,嫉妒我舅舅能出书。但我还是写了一篇答辩文章,说明我舅舅不管写了什么,都是偷偷在家里写;而且他从来不敢给报纸写信找历史学家的麻烦。这样答辩了以后,就不再有人来信了。这种信件很讨厌,众所周知,现在数理逻辑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这是一门伪科学,这如上世纪初相对论在苏联,上世纪中马尔萨斯人口论在中国一样。再过些时候,也许会发现没有数理逻辑不行,就会给它平反。在这之前,我可不想招来“宣传数理逻辑”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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